他如实回答,号昆仑没有多说,然后再指着头顶道:“那你看,这又是什么?”
他抬头望去,原本略有茫然的脸上瞬间有些铁青。
那是一轮耀眼的烈日。
于是他没有回话,而号昆仑静静负手而立,脸上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我已知晓你的答案。”
之后,号昆仑没有再说什么,而他在昆仑山住了下来。
号昆仑衣食住行皆随道家,不好奢华,他儒释道三修,却也是偏重道修,对此并没有什么怨言不满。
昆仑山上藏书极多,他每日观摩阅读。号昆仑精通太极之道,他每日与号昆仑论谈,话题不离如何恢复自己功体。
号昆仑问他,“你为何如此执着恢复自己功体?”
他回答,若无功体,只凭这无力残躯,如何赢过素还真。
“赢过他,对你而言,便如此重要?”
对。
“重要到,不在意旁人眼光?”
对。
这种对话,每次聊天时都要上演一次。
直到他在昆仑山上住了将近一年,号昆仑在某日,突然没有如往日一般,问过之后,便将话题转移,而是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问道:“你为何如此执着于胜过素还真?”
他一顿,然后道,为了证明。
“证明什么?”
当年八趾麒麟的话犹清晰入耳,他闭上眼,道,我非不如他。
“为何你会觉得,你不如他?”
我并没有不如他!霍然睁开的双眼,有种被激得通红的趋势,仿佛受伤的野兽再度被激怒的姿态。
号昆仑却是一派悠然平和:“你既然觉得你并非不如他,那你又为何要去证明?”
他一愣,静默半晌,才道,因为有人如此觉得。
“但你也说过,你不在意世人眼光。”
他抿了抿唇,半晌,低声道,因为那人正是素还真。
号昆仑抚着长须的动作一顿,他顿了一顿,方继续问道:“他如何认为?”
月乃日之虚影。
“那你对此又是如何认为?”
月并非日之虚影,乃是独立存在的个体。
号昆仑的笑意在此时略深,像是骤然找到了关窍。而后,号昆仑抬手向上一指,对他道:“往上看,你看见了什么?”
他抬头,看见一轮满月,大半被乌云遮蔽,而清亮的白光也映得乌云的轮廓微微发亮。
“它是真实存在的吗?”
是。他肯定的答道。纵然被乌云遮蔽,也是存在的。
号昆仑笑了笑,将手边饮了一半的茶盏推了过去:“你再看看这个。”
他低头,看见的是,泛着微亮的茶水上,映着同样的明月。
“你觉得它,是真实的吗?”
他沉默了下来,唇抿得死死的。
号昆仑笑了起来:“许多事如镜花水月,如日之倒影,如月之倒影,一碰,便即散碎。”说着,号昆仑手微微一晃,茶水微荡,明月转瞬散成拼凑不出原迹的碎片。
他的脸色蓦然变得惨白。
号昆仑看着他,继续平静地道:“但是世间万物,无论何种虚影,都需是有实际存在的物体作为实体,方能生成虚幻的它们。如天上之日,如空中之月,是真实的存在,方能在光的映照下生成水中幻影。”
他一愣,还未来得及说话,号昆仑便又言道:“月既然有影,它便是存在的,非是虚幻。”
他手微微一抖,半晌后,低声道,但它本身并无光。
“无光吗?”号昆仑笑了笑,道,“光是虚无,影是不存,两者皆是看得见,却触摸不到。人心亦如此,如善如恶,都是无法触摸的存在。”他顿了顿,又道,“世人接受光,接受善,却无法容纳影,无法容纳恶,因此,影与恶,才会被赋予y-in暗的一面。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世人凭着自己的理解对事物所下的定义。你喜爱光,光便是善,你厌恶影,影便是恶。但实际上,不论是实体或是幻影,它们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有形者存于世间,如日月,无形者存于人之内心,如光影。”
人心……他垂眸,微微皱起的眉下,是一双逐渐迷茫起的眼。那我执着的,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了?
“我不这么认为,任何事物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号昆仑温和道,“或许,你只是理解错了自己执着的方向。”
号昆仑手腕翻转,摊开手掌,掌心映刻着深长的纹路,像是绵延亘古的年岁,流淌着沉淀下来的沉厚真实:“你明白你是存在的,就说明你并不认为你仅仅只是素还真的幻影,而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不是吗?”
他一怔,下意识地出口问道,那我原本追寻的方向,又是什么?
号昆仑淡淡一笑,道:“或许,你并非执着于自己的意义,而是执着于素还真对你的意义。”
他乍然愣住,久久无法言语。
而后,号昆仑还说了许多话。
“人一生要遭遇许多,每一步都是真实的,或悲或喜,光明与黑暗也是伴随在心中,所以,为了不堕入黑暗中,人们需要强大的信念来支撑自己。但光有坚定,却认不清自己的目标,那便再有坚持,最终得到的却不是自己所想的,也是徒劳。”
“不要一味认为自己是影,影是一个单独存在的事物,而你,是单独存在的自己。舍心中执著,便可寻自己。”
“能坦白面对自己的心,就要坦然面对自己的希望,不要心存绝望。欢喜的执著心意,可以救一个人,也可以害一个人。”
“内心若没有光明,那双眼所见的只有黑暗。自甘堕落者,最是无法看见光明。”
“天色已晚,你可以回去,仔细思考,也可以好好睡上一觉,或许醒来,一切答案,便都清晰了。”号昆仑收回了茶杯,放在自己面前,杯中水面已静,仍留一轮明月,浸透寒白的光,“无论何时,莫要忘记自己的方向,更莫要忘记自己是谁。留得灵台清明,方得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