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离开多年,但自小的习惯使然,谈无欲回到半斗坪后,第一件事是进了自己的屋子。
屋子门上早积满了灰,谈无欲进房之前,手拈道印,不知何处卷来一阵大风,呼呼作响,过不多时,房门上的尘埃早被吹得一点不剩。谈无欲顿了顿,才伸手推开了房门,抬步进了去。
屋内摆设和他刚下山时相差无几,只是表面同样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谈无欲将门窗大开,又将如书本纸页此类质地较轻的东西收好后,后退了两步,手上再捏道印,房间中瞬间清风充盈,窗纱飘飞,稍等片刻后,房间中早是一尘不染,只是摆放略显凌乱,尚需花费功夫收拾一番。
谈无欲面色淡然,扫了扫室内摆设,又回头看了一眼放着素还真遗骸的晶棺,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滑过去,又转瞬消失。他顿了顿,手掌对着晶棺一伸,手上不知是施了什么力,那搁在屋外的沉重晶棺竟轻飘飘地悬浮起来,仿佛有种无形力道牵引着一般,被托扶着进了屋中。
抬眼向屋外瞥了一眼,谈无欲又垂下眸,嘴角挑起淡淡的一抹笑,伸手在晶棺上轻轻拍了拍,轻声道:“喂,我们回来了。”
那声音轻得,像是担心会吵醒谁,却又在担心谁醒过来了却听不见,而执意要说出声。
日盲建国三年后,曾有某城,在日盲开朝帝皇千叶传奇生辰时,进献了数幅有名画手的画作卷轴,其中一幅乃是前朝早期名家画手,同时也是曜辉开国功臣之一的无悼一人庸所绘的,曜辉初代国师素还真的画像。
画中所绘,似乎是曜辉开朝君主无忌天子行登基大典时,国师素还真举行祭舞的场景。但见画卷上金阳如碎沙一般洒在泛着白玉清波的五莲台上,画中之人雪衣黑发,双手行礼,正朝东方苍天遥遥跪拜,只是明明画中之人神态动作,均是十分虔诚的模样,但却被画者画得,好似画中之人才是真正的神祗一般。而且最令人惊奇的是,这位相隔三百余年的前朝国师的相貌,竟与日盲当朝帝王,千叶传奇一模一样,只是素还真的气质瞧着温润如玉,飘然若仙,千叶传奇却是清冷孤高,自负嚣狂。
贺宴之上,此卷当众展开之时,千叶传奇的脸色便颇不见好。此后酒过三巡,有眼力不高者,更是出言道,自曜辉圣踪之乱,传闻国师素还真死于乱箭之中后,便再不见其下落,而且据说这位前朝国师也并未有过成亲,更未有过子嗣,现今数百年过后,我朝天子竟生得和这位百年前的前朝国师相貌一模一样,莫不是世上真有轮回转世一说?
当夜宫灯长明,离千叶传奇席位较近的侍臣官员都清楚地瞧见,灯火辉耀间,这位帝王的脸色却是沉冷得可以瞬间将滴下的水凝成寒冰。
过了数日,当日在席上发言称千叶传奇乃是素还真转世的官员便被千叶传奇以大罪撤职流放极北,最后竟死在流放途中,家产被抄,家中壮丁也悉数发配充军,妻女尽皆充入娼妓。
就在朝中官员对此惊恐不已时,不久后,千叶传奇又搬下旨令,命举国上下,将前朝国师素还真有关作品书籍尽皆销毁,书摊画店,不得出售与素还真有关作品,若是前朝古籍中有相关记载的书籍,一并将其存在抹去重新撰写。就连茶水店铺中说书的,也要将“素还真”三字视作禁令,而寻常百姓,亦是如此。若有违者,轻者施以重刑,重则抄家灭门。
素还真之名的影响力和知晓程度,早在曜辉内乱时,便因圣踪的“焚书坑儒”之举打消大半,虽然后来曜辉复兴,无忌天子也曾下令恢复当年有关素还真事迹的书籍,但时代长河茫茫,尤其是经历乱世的记录者,只会记录当时之英豪。而曜辉内乱中,最为人称道的便是人生着实称得上大落大起的谈无欲,何况他还是无忌天子的师兄,并与当时第一大教儒门天下有所交好,其离去前,更是交还儒门天下证明文官身份之令牌,让众人知晓其身份远没看上去那样一般,再加上其功成身退,潇洒身姿,令当世无数名士拜服,谈无欲之名,在当时盛极一时,传至百年,也是让人津津乐道。是以当年史书修复编纂中,谈无欲的新添修改的着墨,竟比修复后的国师素还真的还要多上数倍不止。以至于不过十数年,素还真之名,只有曜辉开国尚在功臣尚有惦念,百年之后,便远远不如谈无欲与无忌天子了。而今,千叶传奇下令封禁有关素还真一切相关,对于现今早不知素还真其名,只在前朝古籍中略有见过的日盲子民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不过为了满足日盲帝王唯我独尊的念头罢了。而外界如异度,北域此等国家,颇为自守,往往是与自己国内有关大事,方才记录下来,而素还真的作为,也只不过是扶持无忌天子建立曜辉,而后便长居五莲台,苦境之乱时更是消息全无,自也没有记载这位曜辉当年最为传奇的国师贤者了。
因而,在千叶传奇下禁令三年之后,日盲中,再不闻素还真之名,甚至连其有关的一切痕迹,都似乎已经完全消失了。
六百一十年之后,日盲皇朝崩塌,此时苦境大陆上朝代更替,数个新兴王朝乘势崛起,都欲霸取苦境东南此方肥沃土壤。三十年乱世,碎岛前代伪王槐生淇奥之子,鬼船王十二,统一苦境东南,施以仁政,当代贤者争相前往辅佐,颇有再现近千余年前紫宫太一时期之兴旺风采。
谈无欲坐在庭前。
凤凰木的花瓣红得灼眼,如火如荼,看久了,只觉得视线上似乎也跟着燃起一片血焰。
谈无欲默然无言,隔了一会,将视线转向了素还真以前所住屋前那株红豆树上,却是绿波盈翠间,盛满紫白花海。
十日前,他已将炼好的丹药喂给素还真服下,只需要再过数日,药x_ing浸漫全身,素还真便能不再依靠晶棺保存之力,而长久存在于天地之间了。
谈无欲合上眼,脸上淡淡的,没有任何表情。
但没有表现出来的,不代表便没有存在过。
就如现在,明明该是一片黑暗,但深处,总隐约有一片白光,像是穿溯过时光的蜉蝣,执着存念,但若不去把握,却也终究要回归到朝生暮死。
谈无欲再睁开眼时,双目只见空茫,双眼所望尽头,似乎仍是那片紫白花树,却又是茫茫然地找不到真实的方向一般。随即,视线一转,却又是望向了另一处。
时光久远,他却还是记得,那人负手转身时,冷漠的一句差距。
他只听见了那人所说的话,却没去看说话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