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鸦不知道这种时候自己该说些什么,脸上的雀跃之色也退了下去。他双手抱臂,斜倚在支撑房檐的红柱上,眼神飘渺,虚虚落在空中不断下落的雨点。因着目光恍惚,每一个雨点下落的速度在黑鸦眼中被逐渐拉长,周围的环境映在一粒粒水珠上,就仿佛是一段段细微的过往,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可惜,没有谁会怜惜一滴小小水珠。
“我呸,”黑鸦心想,“去他妈的绝命,老子还斗不过这命吗?”
有时间无病呻吟,还不如多干点实事呢。
黑鸦拿起油纸伞,直接拍在了厉鬼脸上。
“给我撑着,”黑鸦道,“倒霉怎么了,不详怎么了,放屁!”
又一道闪电劈下,这次将油纸伞直接电了个外焦里嫩,黑鸦甚至看到那厉鬼身上带出些噼里啪啦的电火花。
黑鸦:“……”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便是如此了。这厉鬼倒霉到这种境界,也是一种天分吧?
两个时辰后,这场不合时宜的雨终于停了。
黑鸦自认为是个自来熟的话唠,跟谁都能聊得甚欢,然而身边这位厉鬼兄可能是天生克他,总能把天聊死,这两个时辰,黑鸦只能不断地自打圆场聊以慰藉。
“唉,我说鬼兄啊,你今后什么打算啊?就在人间游荡吗?可只有七天时间,七日之内不回地府,当心魂飞魄散,不得善终啊。”
没人理他。
一会又道:“额……那至少留个念想吧?跟我回地府呗,回地府多好啊,你看那些小鬼们多可爱……”
回应他的是一滴打在鼻梁上的水滴。
他只好长叹一口气,继续没话找话:“听说阎王爷也奈何不了你?我看你不是那种人……那种鬼啊。”
半晌沉默后,厉鬼道:“勾魂锁破,我也不曾挣脱,跟着黑白无常回到阎罗殿。结果天雷跟着劈下来,阎罗殿也被损毁。”
娘的,终于说话了。
“……真是苦了你了。”
厉鬼不欲同他多言,径直走出屋檐。没走两步,一只喜鹊飞过头顶,恰巧落下一坨鸟粪,正巧向厉鬼头顶袭来。黑鸦眼疾手快,又从虚空中抽出一把油纸伞,撑在厉鬼头顶。“啪嗒”一声,那鸟粪落到了油纸伞上。
黑鸦收起纸伞,潇洒地往旁一扔,双手随意在衣摆上拍了两下:“我就不信了,绝命还掰不回来了。”
厉鬼抬起眼帘望了他一眼。
“不回地府就不回吧,”黑鸦伸了个懒腰,随后朝厉鬼比了个“七”的手势,“七天,带你玩遍这大好河山。”
“不必麻……”
话音未落,黑鸦已经率先展开翅膀,化为一只巨型乌鸦。他双爪一抓,毫不费力地将厉鬼提起,飞了出去。
“啊!啊!啊!”黑鸦喑哑的啼鸣声引来不少路人围观,果然就听地上有人指指点点:“好大一只乌鸦!”
“哎哟别看!当心晦气!”
“晦气啊!”
“真晦气!”
黑鸦翻了个白眼,心道,你们才晦气,你们全家都晦气。
厉鬼也不挣扎,只安安静静任他抓着。
黑鸦飞上云端,朝厉鬼喊道:“往下看!”
厉鬼依言往下望去,只见房屋连成一线,缩成极小的星星点点,极目远眺处,山河连绵交错,当真是一副奇景。想必行于大道之人也从未看过如此景象,穿梭云层,仿佛置身仙境;名山大川,宛若一幅泼墨长卷,一笔一划,都揉进心田。
厉鬼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黑鸦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以为他依然是那副目空一切的哀怨状,只好道:“也没那么难看是吧,面对这大好河山你好歹点评一两句呗,我说你……”
“当心!”
只见前方一只金雕急速向他们飞来,黑鸦一闪身避了过去。然而金雕不死心,又朝他们扑来。
“雕啊……”黑鸦喃喃道。他双爪一松,厉鬼径直掉了下去。
厉鬼一惊。
“手下败将!”黑鸦大喝一声,鸟喙向前一啄,那金雕的翅膀上被扯下几根羽毛。金雕发出一声哀鸣,黑鸦不甘示弱,又猛啄了几下,那金雕瞬间成了一只秃毛雕,“滚!”
金雕灰溜溜飞走了。
厉鬼头一回体验高空坠落,只觉一颗已死的心从胸腔提到了嗓子眼,无处着力,浑身都不是滋味。
就这样坠落下去,一直坠入第十八层地狱,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这种命运,真是够了。
不知过了多久,厉鬼觉得自己落地了,却没有想象中的痛感传来。他睁开眼睛,发现身下是一片黑色羽毛,而后熟悉的声音从身下传来:
“飞翔的感觉如何?还不错吧。”
原来是落到了黑鸦背上。
第3章 停云
黑鸦载着厉鬼飞了一路,最终降落在停云山巅。
停云山常年云雾缭绕,却在朦朦胧胧间依稀能瞧见山下景象,苍松翠竹,鸟雀啁啾,能目睹如此美景,真是做鬼也值了。
然而身边却有一位不那么解风情的厉鬼兄。
黑鸦心道:“一般人看见美景,不都是‘哇!’‘啊!’‘呀!’吗?这家伙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厉鬼却只是一直默默望着半山腰处,黑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入眼处是一座古朴的寺庙。
“停云寺。”厉鬼幽幽道。
黑鸦敏锐的捕捉到厉鬼语气中的不寻常:“怎么?”
“不知方丈是否安好。”
哦,原来是老相识。
黑鸦一挑眉:“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说罢打了个响指,四周景色倏地一变,一鸟一鬼已然身处停云寺外。
厉鬼无悲无喜地道:“佛门清修,何必叨扰。”
“唉,此言差矣。既是熟人,自然要多去叨扰叨扰。不然呐,这感情就得淡了。”黑鸦从未进过寺庙,倒是十分好奇,随口接道。
“哦,对了,”黑鸦忽然想起厉鬼兄已然身死,委婉道,“方丈应该不知道你已经……”
厉鬼:“兴许吧,许多年不见了。”
黑鸦放心了:“那还等什么,瞧瞧去!”说罢,抬步便向寺庙而去。
自入门那一刻起,黑鸦便觉有一股力量压迫着五脏六腑,他勉强调整了一下气息,双手运出两道妖力护住自己和身旁厉鬼,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佛门清净,庙内三两小僧正清扫院落,偶有香客擦肩而过,却是神色匆匆,难辨喜怒。见二人入庙,一僧人立刻迎了上来:“二位施主此来为何?”
黑鸦时刻秉承乌羽妖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优良传统,客客气气地双手合十回了一礼:“打搅大师了,在下与友人皆是修行之人,然在修行途中却偶遇瓶颈而不得解。如此数月有余,实在困顿,故此前来拜访方丈大师,万望指点一二。”
“原来如此,来者皆是客,请。”
那僧人生的白净,说话和煦好听,一言一行都使人如沐春风。黑鸦笑眯眯跟在那人身后,竟觉有些飘飘然,脚下如同踩在棉花上,无处使力,却又恰到好处地让人沉醉其中。
转过一处回廊,本是清静之地,檐牙高啄处,却落下几片碎瓦,恰巧落在黑鸦头上,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乌羽妖王砸了个七荤八素,黑鸦甩甩头,刚要发火,回首便瞧见厉鬼站在转弯处抬头正瞧着什么。黑鸦凑过去想看个究竟,便听轰隆一声巨响,那落瓦的屋檐整个坍塌下来,却又最终漂浮在半空中。
不对劲。
不远处的僧人依旧一副和善模样,笑容却像是画在脸上似的,眉目弯弯,令人遍体生寒。
黑鸦一个机灵,即刻进入戒备状态,他运起妖气将二人笼罩其中。面前那僧人的面容愈来愈模糊,最后扭曲变形,连带着回廊乃至整个寺庙都呈现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之中。
黑鸦展开双翅欲飞出幻阵,扭曲的空间中稳步走来一人,迷雾消散间,那人袈裟翩飞,连同那曳地山羊胡与长寿眉一同浮动——正是方丈。
“妖孽,竟敢擅闯佛门禁地,该当何罪?!”
黑鸦冷不丁听了一耳朵那老山羊胡的陈词滥调,当即假模假样地把脸皱成一团:“老先生,别动怒啊,不过是来认个亲,何必如此呢。”说罢,又十分玩味地一笑,一个闪身便将身后的厉鬼露出来给方丈看。
与此同时,方丈手中出现了一杆锡杖,二话不说便向厉鬼这里砸来。
“唉、唉!”黑鸦眼见着那锡杖就要砸中厉鬼了,即刻纵身一跃,将厉鬼扑倒在一旁,还不忘用自己做垫背以免对方受伤。
“嘶,”黑鸦痛得抽了口气,对厉鬼道,“大哥!你倒是躲一躲啊!”
还未等厉鬼应声,那锡杖又转了个弯,向二人袭来。幸得黑鸦反应敏捷,抱着厉鬼向侧方一滚,险险避了过去。趁着下一波攻势之前,黑鸦率先展开翅膀,两爪提起厉鬼朝着方丈飞去。
“老先生,好好瞧瞧,这人眼熟吗?”黑鸦提着厉鬼在方丈眼前左摇右摆,方丈却无动于衷,又运起锡杖向二人砸来。
千钧一发之际,锡杖却堪堪停在了半空,只因自入寺以来就未曾开过尊口的厉鬼兄唤了一句——“师傅”。
“这声音是……”方丈脸上出现错愕的神情,四周的幻境也开始消散。因着失去了法力的支撑,停在半年空的锡杖“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