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血(下)
“赶走”两兄弟后,夜很深了。没有圆月,惟有黯淡的星子照拂大地。
道渊打了个呵欠,没心情练功,干脆正正经经睡觉。
一梦千年,是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道渊一梦未有千年,只是俯拾处,前尘种种已自惘然。
耳边忽有风声荡过,蓦然回首,只见光着脚丫的少年飞奔远去。道渊莫名其妙地拔足狂奔,紧跟着那渐缩成点的小小背影。
空气快速从肺泡流失,他跑啊跑,跑啊跑,终于还是失去了少年的身影。道渊沉沉停下脚步,背后却有变身期沙哑的男音响起。
“笨狗,吃饭了。”
回转身,少年阿水挂着与他相若的笑容搔着鼻头。
顺着阿水的视线,道渊看到对面蹲了只瘦骨嶙峋的……狼。黑狼噬月恹恹地缩在墙根,闻声只是将耷拉的眼皮撑出条线。
“好~吃~的~肉~哦~”阿水边怪声怪调地吆喝,边上下左右摇晃手中的破碗。
噬月干脆把头整个埋到前爪里。
“面对与本大爷一样魅力四射的肉居然不为所动……”阿水恨铁不成钢地摇头,慢吞吞跺到噬月面前,捏开狼嘴丢进一块。
肉块充满了原始的乐趣,有的尚带血丝,有的焦脆如碳。
“好吃吗?”阿水有些不自然地问,又开始搔鼻头。
“……难吃死了。”噬月将头趴进破碗里。
“哇咧你个忘恩负义的臭狗!”阿水气得哇哇乱叫,习惯性抬起黑乎乎的脚丫子就往噬月的狼屁股上招呼。
难得噬月居然没拿大尾巴扫他,阿水于是一脚踢上没几两肉的狼屁股,自己反而痛得嗷嗷直叫。他慢慢蹲坐到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发觉噬月安静得诡异。
奇怪地凑过去,阿水发现小狼妖哭得淅沥哗啦,眼泪无声地流了一脸。
“哇哇!别,别哭啊!”阿水手足无措,语无伦次,“我割了自己的肉都没哭呢……别哭啦……”
摸摸狼头,毛茸茸的。趁机再蹭两下。
“一点都不痛的,我可是阿水大爷啊啊哈哈哈……”
傻瓜阿水,噬月可是狼,鼻子灵得很。就因为是阿水的肉,才不肯吃;就因为是阿水的肉,才非吃不可。
子夜惊醒的道渊,半天躺着没动。等到能动了,摸摸脸居然是冰凉冰凉的。
他只好对着漏风的屋顶傻笑。
东方既白,红日似流油的鸭蛋黄。道渊再接再厉,勇攀竞走高峰。至晌午已行了四分之三的路程,黄昏时便准点到达。
不同黎明,太阳红得一副衰颓气象。
道渊在镇子里找了家看着最气派的酒楼,将剩余的银子一股脑倒在掌柜面前,出来时手里便大大小小拎了几包。
日愈偏西,街巷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小贩在收拾摊子。道渊一路晃到镇外偏僻处,安静地盘膝坐下。手里的油纸包还散发着阵阵香气,林林总总全都是肉,仿佛某种记忆的烙印。
灌了口唯一一壶的酒,天已经彻底黑下来,道渊开始点蜡烛。
烛身是红的,火苗是橙的。点火的过程如同诡秘的仪式,似乎可以借此回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那个除了记忆哪里都不在的地方。
全部点完的时候道渊舒了口气,下意识地开始搔鼻头,不远处已有沉沉的脚步声传来。声音尽头,庞大兽影缓缓靠近,其实是有着黑红色毛皮的巨狼,一双赤瞳在黑夜泛着幽幽的光。
两相对望,久久不语。
“你怎么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道渊一副震惊到不齿的样子,“挑染、擦发胶,还学人家纹纹身!”曾经的小肉垫!曾经的小毛团!?
“……”噬月。
摇摇头。
“你现在这么大,这点肉肯定不够吃了……”道渊仰起脸,用夜色隐藏表情,“噬月……玄帝,你究竟是吃了多少人,才长到这么肥的啊。”明明是壮不是肥。
“……蝼蚁之命,本座何须挂怀。”
点点头,道渊抽下背上的长剑挽个银亮剑花:“……还记得那年,我说过的话吗?”
“……”噬月玄帝。
那是阿水乞讨的第六年,捧着破碗的他偶然遇到下山的道人。道人见他根骨奇清,欲收之为徒。阿水与道人对视数秒,笑道:“行啊。”
“笨狗,等我道法有成,就找个让你不吃人肉也能过活的方法。这样你就不用天天被人喊打喊杀,我们也能做一辈子朋友啦!”阿水没轻没重地拍了噬月一脑门,惹来黑狼低低的嘶吼。
“在那之前,你可不许变成十恶不赦的大妖怪啊!”阿水的表情难得认真。
“……哦。”噬月不轻不重地应了句,听不出是真是假。
“不是哦是遵命大爷!”阿水继续手贱地拍噬月,不过好事向来可一而不可再,先前吃了闷亏的噬月立马回以一记大尾巴。
不怎么在意地收回手,阿水故意笑得面目狰狞:“不然的话……”他比了个卡的手势。
“到时候我就杀了你,笨狗。”道渊学着当年阿水的语气,只是脸上再没有了笑容。阿水说的是玩笑话,道渊却再认真不过。
“……不必多言。”噬月玄帝冷冷张开狼爪,妖气若炼狱中的红莲火翻腾。
道渊一手持剑,一手撒黄符。符纸如落英飞絮,不要钱似的满天乱飘。
噬月玄帝岿然不动,嘶声长啸。红光破土而出,将符纸片片击杀,化作焦炭横尸于地。
道渊觑此却狡黠一笑,只见他翻手捏诀,满地焦黑竟黄光隐隐,瞬息在噬月玄帝周身三尺内结出个法阵。
法阵亦泛金光,融浩浩清气,纳太虚洪荒。
玄帝盛怒,悍然挥爪。不料掌风尚未击出,四足便被金光牢牢锁住。越是挣扎,所缠越紧。
“再挣扎也是白费力。”道渊摇摇头,也不知是妄自托大抑或真正所恃非常。
“哈!”玄帝骤开三眼,面目狰狞尤甚,“区区法阵,亦想困住本座!”背着惨淡月光,孤独的狼嚎响起。巨大的能量自体内透出,玄帝浑身浴血,阵法的威芒也应声而黯。
道渊反倒有些高兴,这才是他所知晓的噬月,又骄傲,又倔强。
那时的他们靠在破庙腐朽的门柱旁,眼里映的除了孤星冷月,还有天山水也浇不灭的生命热焰。
有了力量,才能去争取,才能去保护。
弱者没有正义,正义需要力量。
“让我看看……是你妖的正义赢……还是我人的正义……赢!”道渊一面与玄帝无匹妖力相抗,一面嘴巴里还在唧唧歪歪。玄帝无言,却有更盛大的血雾铺天盖地漫开。
道渊双瞳一凝,避虚就实,利剑痛斩而下!
虚幻的世界里,唯有金黄与黑红两色交杂,碰出滚滚光浪,吞食天地。
当一切归于寂静。
“我输了。”
噬月玄帝趴伏在地,三眼安静地闭上。
道渊呛了口血,蓦然笑起来。笑得一发不可收拾,笑得咳嗽连连。
“那……当然。”他有点大舌头,“本大爷……怎么会输!”
“……十年了,你还是老样子。”噬月玄帝的语调是淡漠的,然而仔细看去,面上仿佛又是在笑。
“动手吧,老朋友,让我死在你的剑下。”不再自称本座,不想,也不需要。
道渊没有说话。
玄帝倏然感到一丝不安。
“对不起啊……”道渊手里捏着截绳索,喃喃。
“道渊……!”
“唉,我这种人的话怎么能信,当然是骗你的啦……”道渊运起捆妖索,笑得比哭还难看。
对不起啊,噬月,我是个没用的人。既不能杀了你,也不能放任你不管。
“道渊——!”
每吸一下鼻子,就有更多的鼻涕眼泪纠缠在一起,让人怀疑这些□怎么能在一瞬间各就各位。
没关系的,噬月。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方法;总有一天,我会将你放出。到了那一天,我还要点满满地蜡烛,就好像,你曾经灿烂地活在阳光下。
某一年的某一日,当死亡也成了指缝间积垢三百年的泥污。满身煞气的青年举着邪剑,站在他面前。
他装着苦大仇深的样子猛吐酸水。年轻人血气方刚,激了两回便挽起袖子与他拼命。意思意思挥挥爪子,他猛然想起与内丹同在一处的东西。
……明明连你的样子都已经记不起来了。
低下头,伤痕累累的躯壳上有个不起眼的疤。经年累月,已成暗色。
道渊,那天你给的肉,其实我没有全部吃完。留了一块嵌进心口,结成碗大的疤。
剜出内丹,旧疤也随着一道崩裂。
道渊,你不明白。活人肉的滋味,只要尝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好似撷取过幸福之后,再也无法回到孤身一人。
你这个满嘴屁话的小混混,到了关键时刻,一句两句的承诺竟都是谎言。
将内丹强行塞入面前的青年体内,这份凶煞与孤独,就由青年来承受吧。
已经,累了。
在这个谁也不在,连回忆都即将失去的世界。
是时候离开了。
道渊。
也是阿水。
下次再见面,一定要狠狠给你一拳。
“说时迟,那时快!道渊真人一剑挥下,狼妖便断了左足。那狼妖奸猾成性,佯装求饶。可道渊真人是谁?他可是武曲星君下凡,马上便要位列仙班的神人!如此慧眼如炬、一身正气的道渊真人,如何会被狼妖小小伎俩给骗倒!
“狼妖见奸计被破,凶相毕露。张开血盆大口,便欲将道渊真人撕成两半!道渊真人临危不乱,运起七星剑,再次挥下!”说书人一顿,听众们也一怔。
茶馆登时一静,说书人满意地笑笑。
“当是时,只见金光大盛!方圆百里之内,所有生灵莫不俯首。待金光散去,只见狼妖业已伏诛,横尸地下。而道渊真人,自是功德圆满,回归天庭去了。”
说书人唱做俱佳、绘声绘色,惹得听众们惊呼连连。如此一来,讲了半月的道渊真人传奇,也落下帷幕。
听众们满意地喝尽最后一口茶,四散离去。茶馆一下子冷清下来。
没有人知道真相,他们口耳相传的都是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