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王爷”良久,殿子期才收回微微发愣的眼神,笑着行礼离开,转身挪了几步,方又转头回来,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劳请王爷……”
“放心”殿子期话没说完,魏铭启便匆匆接上:“我不会告诉他”
殿子期微微一愣,笑着点头致谢。
转眼,孟秋之月。
鹰乃鸟祭,天地始肃,禾乃登。
农耕丰收的大好时节,南胡也早已解决了水患,表面看起来,这世间山河大好,国泰民安,只是秋高气爽,微雨绵绵的时节里却四处充满肃杀之气。
这一月,京城来了一只戏班,不知唱的是何年何月何朝代,五子夺嫡,好不惨烈,焦焦灼灼数年不得解,然而相传关外游牧之地有一位手持五万重兵的郡王,其封地瞬间成为众矢之的,争抢豪夺,重军出关,所到之处血流成河。老生、小生、武生、花旦、老旦,戏台上刀枪剑戟,眼花缭乱,唱的是字正腔圆,打的是心惊r_ou_跳,台下一叫好,武生顺着戏台连翻十几个跟头,引得阵阵拍手称好。
这几r.ì听惯了京城梨园里的郎情妾意,才子佳人,突然来的戏班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这场戏热闹,足足唱了三天。
直到第四天,戏文忽转情节,引得京城里闲散的公子们茶余饭后将殿子期那点早就说腻了的事抛到一边,津津有味的咀嚼着戏文里的故事。
关外的郡王不愿参与纷争携妻儿赴死,然而相传该郡王留下一名庶子,并将五万j.īng_兵的虎符传于该子。一时间,得虎符者得天下,朝廷内外,江河湖海,风起云涌,可这虎符与庶子在何处却无人知晓。
戏台上悬疑叵测,戏台下流言四起。
有人说这故事是真的,有人说这故事是假的。
有人说起前朝先帝曾有五子,也曾五子夺嫡十分惨烈。有人说关外曾有厮杀屠戮,神仙打架无人知道为何,想必和这虎符有关。
京城里流言蜚语传的最快,从午休偷着懒的店小二,到朝堂重臣的府邸内院,再到散仙楼里听着曲儿的纨绔子弟,连殿府的家丁都在闲暇偷着议论。
这些真真假假的戏文,若是假的,只怪这戏唱的太好,舞得太妙,若是真的,只怕是风雨欲来,战事一触即发。
眼看这戏台旁的人r.ìr.ì渐多,到了不多不少第十r.ì,同这戏班无声无息的来一样,他们又无声无息的走了,连戏台都一夜之间撤的干干净净,不留痕迹,好似这群人从未在京城出现过,只给众人留下一片□□裸的厮杀血红,一团雾蒙蒙的无底谜题。
接上刚升起的太yá-ng,一缕yá-ng光照s_h_è 在这几r.ì大家都习惯了的高大戏台处,而这一r.ì,仿若变戏法一般,二层高脚戏台被撤的干干净净,只留了一片空地,空地上一棵枫树长的正茂,片片枝叶盖过树下殿子期的头顶,稀疏的yá-ng光洒上,枫叶血染一般的红,似乎正应了戏文里的这些肃杀之气。
越接近月底晦r.ì,殿子期越异于寻常的冷静,这几r.ì,竟也忽然不再去杨怀仁的府门那下跪相求,倒是生出了几分闲心,也将这出戏听了一遍,戏班走的这天,殿子期站在过顶的枫树下,伸手摘了一粒果子,寻常人多捡枫叶,觉得这叶子红得好看,而殿子期则收了一粒果子,常年在千C_ào行听医弄药,殿子期认得这果子,喜欢它的名字,叫“路路通”,揣在宽大的袖中,斑驳的yá-ng光透过树叶洒在脸上,这一年多来,殿子期第一次感觉到,yá-ng光是暖的。
“爹,今r.ì……又没去杨大人府上?”
殿子期异于往常的举动竟没有引得殿府里的欢腾,而是生出些许不安,爹爹放弃了?还是又有了新的计划?
殿安思前想后,心下实在不安,进晚饭的时候忍不住问道。
“前几r.ì,您也没去”
“嗯”殿子期这几r.ì异常的规律,早起去铺子里转一圈,有时候检查殿安的功课,有时候教他些生意经,到了晚饭时间一定会按时回府,同殿安一起进晚饭。
细细的嚼了几口米饭,殿子期眼皮也不抬,淡淡的说:“往后都不去了”
“再过两r.ì……就是七月晦r.ì了……”殿安期期艾艾的说道。
七月晦r.ì,凉风至,寒蝉鸣,用始刑戮,金市十字街口,午时三刻,当今圣上亲下口谕,匪贼陆凌,斩首示众。
殿子期努力了一年多,拱手数不清的家财,散尽自己的尊严与颜面,然而时至今r.ì,这条圣谕依旧金灿灿,明晃晃贴在城门,纸张已然破败,字迹不清,斑驳不可见,却依旧一字未改,一语未变。
“爹爹准备……怎么办……”殿安十分不安的问道。
“去送他一程”
殿子期说的极其轻松,眼皮也不抬,手中的筷子也未停歇,夹了一口松鼠鱼,往常最喜欢食酸甜口的小菜,细细吐出鱼刺,仿若是无比寻常的一r.ì。
“大当家的……”轻轻咬住下唇,殿安难忍哽咽的问道:“没办法了吗”
“嗯”手中的筷子轻轻一滞,抬眼望向朦胧的夜色,屋里点了烛灯,照的太亮,看不清窗外的月光,良久,殿子期才喃喃道:“是我无能,护不了他……”。
那晚,殿子期将自己反锁在房里,抱着两坛青梅酒,一小罐蜜糖,饮一口清凉的酒液,再食一指甜腻的蜜糖,好似那人一袭黑衣,明亮的眸就映在窗口,那夜他跳窗而逃,灰色的月光洒在脸上,深深的酒窝,浅浅的笑,仿若近在迟尺,却远在天涯。
殿安带着顺财顺意守在门外,屋内没有点灯,一片静悄悄,没有他们想象的撕心裂肺,也没有他们以为的借酒消愁,待后半夜他们进去的时候,殿子期早已饮完食完,静静的趴在桌上睡着了,消瘦的身形早已没了当初傲然挺立的模样,似乎眼前这人与第一次在虎威山小耳朵见到的那个风姿绰约的殿子期,早已在消然无息中判若两人。轻轻伸手想将他扶到床上,殿安触手一片冰凉,殿子期苍白的脸上,挂着还未干透的泪痕。
齐天十三年,七月晦r.ì。
金市十字街口比往常热闹,来看热闹的人不在乎今r.ì是有人撒钱,还是有人砍头,只要能给千篇一律,索然无味的r.ì子添一丝不寻常,便足以让他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刑场。
殿子期这r.ì起的格外早,本以为会是不眠之夜,没想到却安安稳稳的这一年多里头一遭,无梦无魇睡到天蒙蒙亮,仔仔细细的梳洗,殿子期用篦子将漆黑顺滑的发篦了一遍,如墨染一般垂直柔顺的头发乖顺的洒在身侧,一身洁白的罗衣穿戴得格外整齐,平整的连一个褶都看不见,缓缓拿出藏在枕下的白色小瓷瓶,瓷瓶口由一块红布塞的严严实实,里面装着一颗红豆大小的药丸,殿子期将其紧紧攥在手中,这r.ì,他j_iao代了殿府所有人,看好殿安,谁也不准来刑场。
整顿衣衫,深吸一口气,背挺的格外直,仿若高中状元接圣旨一般的骄傲,殿子期缓缓出府。
刑场人头涌动,殿子期来的早,却只站在最外圈,他笃信,陆凌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x_ing子,一定会一过来就伸长了脑袋在人群中找他,即使站在最外圈,也一定能一眼就从人群中找到他。
殿子期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倒下去,即便在这一年多他已经散尽了殿府的颜面,但想起是陪陆凌一起走,还是想再给自己留最后一丝尊严。
“听说这山匪是个绿林好汉”身旁凑热闹的赶车夫仰着脖子问道。
“唉,如今这世道,哪有什么好坏之分”身旁卖糖葫芦的小贩叹了一口气,笑着说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还是老话儿说的好啊,嗳,老道士,你说呢?”笑着扭头问起身侧的道士,那道士抬手捻须,一晃手中的幡子,上面挂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耐人寻味的轻声一笑,随即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嘁,又是这句,是不是你不知道的事都用这句糊弄啊”那卖糖葫芦的白了他一眼道:“如今你这钱是越来越好挣了,我看改r.ì我也弄一套你这衣服去,举个幡子摇摇铃,当官的平事,妇人来求子,读书人来问登科,做生意的求发财,你这钱是真好挣,诶……你干嘛去啊?”谁知这小贩话音刚落,老道士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转身就走。
“老道士,你不看行刑了?”
那道士走的头也不回,半晌,才远远的听他缓缓道:“天机啊,天机不可泄露”
秋风萧瑟寒凉,满城的黄叶已然落尽,卷着一地的叶子吹了殿子期整整一天,从朝霞万丈等到余晖倾斜,殿子期紧紧握着小瓷瓶的手开始颤抖的越来越厉害,直至人群散去,他依旧立于原地,空空如也的刑场始终未来过一人,未传过一声口谕。
殿子期的脑中晃过无数个场景,知道他今r.ì行刑,一步步走过来的时候都能够心如止水,不起波澜,然而,行刑当r.ì了无音讯,殿子期却开始焦灼不安,或许是绝处逢生,或许是j-ian人所害,或许是早已病死狱中。
陆凌啊陆凌,你真的这般狠心,竟连个与你共赴黄泉的机会都不留给我吗?殿子期哀戚的想。
“少爷,天都黑了,今r.ì不会行刑了,回府吧”匆匆赶来的顺意望着空无一人的刑场,殿子期穿戴的如此整齐,一身洁白胜雪的罗衣在漆黑空旷的刑场,格外引人注目。
第二r.ì,如昨般穿戴一丝不苟,篦了头发,又用手使劲压平每一个褶皱,手中紧紧攥着白色的小瓷瓶,殿子期j_iao代了众人,挺立腰身,缓缓朝刑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