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程:“……”
两人僵持片刻,景熹将手松了几分,转过身,将景程按坐于榻上,微微俯身,掌心落在膝盖上:“疼么?”
景程不答。
“我是你朋友?”
“……情况特殊,奴才猛浪,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我当真了。”
话虽如此说,景熹倒是未曾为难他,门口传来伙计的敲门声,“两位客官,热水备好了。”景程正要起身,景熹却一把按住他的肩,“坐着。”
言毕,至于门口,与那伙计低语几句,抬眼看了景程,便跟着伙计出去了。好一会儿,才见景熹推门而进,水上还提着一桶热水。
景程忙起身。
“坐着。”景熹径直走了过来,未曾多言,不算温柔,抓起景程脚腕,褪去鞋袜,用热巾帕轻轻擦拭,又从怀中拿出两个瓷罐,为他涂了冻疮药。
景熹做完这一切,又提着水出去了,片刻,又提来热水,沾时方帕,拧干,熨在景程青黑的膝盖上。
晚宴饮酒不多,但赵客备的为三杯倒的烈酒,景熹已喝两杯,忙事已过,现时倒看得出脸上有几分醉红。
已过亥时三刻。
昏灯被盖灭,景熹道:“睡吧。”
往日里两人同榻而眠亦为常事,只是今夜的景熹,没有冷嘲热讽,没有轻蔑高傲,实在太反常。
黑暗中,身侧的景熹忽然伸手,将他整个人扣在怀中,低声道,“知你未睡,想什么呢?”
景程动了动,闻见一股未散的酒气,“殿下醉了。”
清醒的景熹如何会在一个奴才面前屡屡自称‘我’。
“还好。”景熹又将他抱紧了些,声音有些沙哑:“这些日冷落你,我心中也不舒坦,但见你身上伤痛因我而起,又觉着痛快,你说,是何理?”
景程:“……”
“今夜你为白祈开脱,若是当时计划败露……”
“……对不起。”
“景程,你除了沉默,便是愧语卑言,如何不能懂事些呢?你明明……没有那般温顺。”
“……”
“那两个御史台是老三的人,久居其位,栽赃陷害铲除异己没少做,父皇一心制衡各方势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今日杀了他们有公心,也确有私心。”
“本宫是太子,你跟着本宫,断然不会受半分委屈。”
“……”
景程想,景熹大概是真醉了,竟然会心平气和说出这样的话。他活着这么久,最难的时刻,也不过两次。
一次是一年前陈同在与人争执中后背刺青暴露,为了隐瞒鬼方族刺青秘密,他亲手杀了自己父亲,只有人死了,鬼方族刺青在酒散后消失的秘密才不会被暴露。三皇子怜他大义灭亲,收入宫中,还吩咐下属将陈夫人‘好生安置’。
其次,便是此刻。景熹的举动背后,藏着他不愿面对的真相,哪怕揭开冰山一角,他之身心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深渊,乃至被挫骨扬灰,魂神俱灭。
身之残缺之人,赌不起,爱不起。
寂夜清寒,屋外冰霜遍地,这一方狭小境地中,身旁人呼吸温热缱绻,他情不自禁伸出手,于黑暗中,一寸一寸,自景熹锁骨,经凸起的喉结,只要他稍一用力,便可以杀了眼前的人。
他没有。
指尖继续上移,至棱角分明的侧脸,眉眼。
景熹任由他抚摸,好半会,才低声道:“摸够没?”
景程收回手,“景熹,你今晚说的话,我会记住。”
说完,便觉身旁人胸腔微颤,平稳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似乎在笑,笑着笑着,又咬住他的耳朵,“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
这句也记住。
景程:“……”
宛若危崖摘花,火中取栗,刀尖舔蜜,却又如置身邈邈河畔,天泛青光,搴舟中流。
再苦再痛,也得甜蜜地受着。
祁东一带近年浪荡着一流宿水餐风的刀客,身怀武艺,却从不欺弱霸民,往往劫富济贫,行侠仗义。
是个好去所。
不久之后,他便要将悬在命运之上的尖刀取下,弃掉这一身累赘,义无反顾,轻装上路。
梦中往事随心见,醉里繁华乱眼生。长为风流恼人病,不如天x_ing总无情。
☆、两厢作罢
元羽舟刚换上一身淡青色文士服,余光瞥见窗柩暗影晃动,轻笑一声,“这年头登徒子不爬墙,改爬窗户了?”
“嘿嘿,状元郎别误会,我就是奉教主命令来看看你是否安好。”辰云笑嘻嘻跳窗而入,大摇大摆在室内走了一圈,见室内炭火燃得正盛,笑道:“这儿可真是暖和,状元郎一直呆在屋里?”
“冰天雪地,要出去也难。”灼灼橘光下,元羽舟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辰云四顾周围,道:“那昆山派的人可真不是东西,我们教主受伤了。”
元羽舟低着头整理桌上的几本书,这是他不久前向驿馆官差要来的,打发时日。
“状元郎如何不担心?”
“鞭长莫及,若是伤得重,你怕是也不会在此处。所以我猜,他并无大碍。”
“那你可猜错了,教主伤得很重。”辰云盯着元羽舟脸瞧了好一会儿,随后叹道:“亏得教主如此挂念你,你竟然如此无情,今夜多亏了一位世外高人相助,不然,怕是凶多吉少。”
元羽舟一脸困倦,狭长的狐狸眼已经蕴了疲惫的泪花,却仍是好脾气接着辰云的话:“世外高人?”
“……一位气骨冷贵的公子,罢了罢了,状元郎好生歇息罢。”辰云说完,又从窗户溜走了。
“好走,不送。”
元羽舟脸上笑意一点点褪去,眸光冷淡,看向窗外苍穹,这个时辰,是不会有长庚星的,所幸的是,不久后,启明星便要亮起了。
冷烛不照三更苦,罗裘难耐五更寒,霜欺老树,荒岁催老,何以怅惘,负此良辰?
青光刃影血藏泪,残纸卷黄字托情。一壶花酒春意冷,半生江湖不由身。
他将卸下惯有的容光,拭去一身风霜,告别旧日长寻,抛却旧日覆身枷锁,自这方月小山高处,阅尽嵚奇历落人,游遍沧溟不老川。
贺兰敬仍是无法入睡。
柳圣羽夜访苍釉寻事,恰巧三重山地牢柳圣东被杀,随后璇玑地宫青玉棺玉无忧不知所踪。
如何会这般巧?更令他难以启齿的是,在这关乎鬼方族未来的时候,他心里反反复复回想的,居然是另一件事。哪怕自幼持成稳重,进退有度,此刻却有些不知所措。
在一重山崖下时尚能镇定自若,当紧事暂消,他却忍不住偷偷回想起今夜那个错乱缠绵的吻来。
明明当时那般神志涣散,也不过当做一个春梦来放肆,现在回想起来,记忆却是如此深刻,轻吻也并不是单纯的唇舌只交,他并不喜甜,在元羽舟唇上尝出了滋味,是甜的,从舌尖,一直甜进了肺腑,这种感觉陌生,前所未有,几乎将理智溺毙。
“你还考虑得挺周全的,可是你怎么就没想过,我会帮你呢?”
……
“你身负重伤,我送你上崖如何?”
胸口犹在发疼,思绪纷乱,贺兰敬轻轻闭上了眼睛。
说者无心,听者却生了情。
如久治不成的水患,放置不行,疏也不是,堵更无能。
☆、圈套(二十五年前)
————二十五年前————
“江湖险恶,江湖险恶……”凤广盈以手作梳理着马颈鬃毛,“这柳如海好歹也是昆山派掌门人,怎么就落个被刺杀的下场。”
夏季的日头毒辣,长寻眸子半眯,“人各有命。”
“若早知道救不救都是死,当初不如不来,平白遭罪和受气。”
长寻闻言,“师兄,背后议人长短不妥。”
“要说起来,我觉着那柳如海也不怎么样,好歹你救了他的命,明明醒了,愣是连一声道谢也没有。”凤广盈有些气,一点也不为柳如海的死惋惜。
“生死有命,离了昆山,他之生死与你我皆无干系。”长寻肤白如玉,艳阳下显得尤为细腻,道旁高树错落有致,偶尔投下斑驳树影于他素衣间,时有清风灌来,自微微扬起的发间穿过,握马缰的手修长匀称,清骨俊雅,一眼望去,熠然若仙。
凤广盈觑着长寻,皱了皱眉,戏谑道:“此时此景,倒想来一诗谜——霓为衣兮风为马,你猜猜,答案与你特般配。”
长寻淡淡一笑:“猜不出。”
“猜猜嘛,”凤广盈无趣,身下又只有长寻这么一人,找不着人说话,憋得慌,“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