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羽舟犹未曾回过神,修目微敛,双唇微动,似在自言自语。
阿南阿东忙着高兴,也没听清他道了什么,人群深处,却有人在他说完这句话时,微微一怔,目光温柔而炽烈,越过人群,定在那张笑意清浅的脸上,随即,唇角也绽开了笑容。
不到一刻钟,果见朝丞相白薛晟领着大队人马进来。近了才发现,随同丞相来的还有白祈,脸上笑容意味深长。
元羽舟目光飞掠而过,而后朝丞相作一揖,“小生见过丞相……”
这位久经朝政的丞相上了些年纪,双鬓已添银丝,神态也不善和蔼,见元羽舟要行礼,居然略有慌乱地伸手去扶,而后盯着元羽舟仔仔细细审视了一番,直到白祈小声在一旁喊他,才微微显了笑意,连道三声好,“果然人中龙凤,好,好,后生可畏……”
差役将大红状元服、纱帽、皂色勾金丝登云靴等齐齐送上前,元羽舟只拿过那双登云靴,三两下将金丝抽掉,背过身,迅速换上,而后穿过人群,便一跃上马。
人群里“嚯”地一阵惊叹,显然是被状元郎的行为惊到了。
马上人俊美神雅,黑亮的眸子笑意清浅,“我这人散漫惯了,不喜繁文缛节,今日喜托龙门,也愿恪守心之所向,绝不醉意潦倒此生。”
言罢,流转垂眸间,眼里便只剩下了温柔,倏然与人群中玉乾坤目光四目相对,倏地一瞬,玉乾坤也不知怎地,骤然想起了《九歌》那句“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片刻后对方若无其事地移开,却教自个儿心湖搅了个水花乱溅,尚未从方才那一瞥中回神,又见元羽舟于人群中渐渐走远,只觉宛若惊鸿一现之幽昙,可遇而不可求。
玉乾坤将玉佩收入怀中,心道,“下次吧。”
因着圣体欠安,面圣之日定在翌日,然恩赐却是丝毫未曾懈怠。
圣上钦定状元、榜眼、探花,大赐圣恩,并赠骏骑,宣跨马游街,万民齐颂;又令赏状元黄金万两,布帛千匹,免吏考,授翰林院修撰兼“御前”中书舍人。
一时间,满朝轰动,万书坊门庭若市。
是夜,已过子时,万书坊藏书阁依旧灯火通明,阿东心道今日大好日子,自家公子定是欣喜之余,深夜难眠,便端了点心,往藏书阁送去。
推门而入,元羽舟正在一方明火下提笔写字,神情专注淡漠,俨然不见半分得意风发之态,兴许是他将头发披散于肩,倒是不见平日那几分善谑俏皮之态,尤显……尤显……阿东想了好一会儿,都未曾找到合适的词,便放弃了。
于是小声道:“公子,我备了些吃食。”
元羽舟未曾抬头,“搁着。”
阿东将点心在桌旁放置好,一时心生好奇,便凑过脑袋去瞅了几眼元羽舟笔下的字卷。
只见洁白无尘的纸上,立着几行俊秀飘逸的字体:
“微尘眼底三千界,锡杖头边四百州。宿水餐风登紫陌,未期何日是回头。”
阿东不解其意,讪讪道:“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元羽舟淡笑不语,又在尾端添了一行小字。
“细雨骑驴入剑门,昔年长寻未亡人。”
或许,是该回头了。
☆、鬼方图腾()
————二十五年前————
算来长寻与凤广盈来昆山已有半月,这半月来,昆山掌门便换了三次药方,针灸通脉不下六次。
夏日天气变化多端,一场骤雨歇后,艳阳重归,中庭那片虞美人香消玉殒,已然狼藉一片,偏有几只青蝶在周围翩跹向舞。
长寻立于廊前,面上肤色几乎与一身白衣同色,青丝未绾,只用皂色布带于中腰扎起,檐下积水未晞,倒映出一轮绝妙的画影。
一身轻衣的凤广盈自杂房推门而出,手上多了把风流折扇,嚷道,“师弟,我出去一趟。”
长寻道:“师兄要下山?”
凤广盈哈哈一笑,“正是,你要不要跟师兄一起去?”
长寻自然是不去,只教凤广盈代自己买一副黑白棋。昆山掌门内伤将愈,然这半月间那玉无忧又暗暗下了几次轻毒,这掌门现今也余毒未消,为了早些回忘忧谷,他需时不时去查看一番,以免出差池。
及凤广盈离去,不过半盏茶时间,便见一玄衣男子飞身入院,中长发高高竖起,眉心多了一赤色印记,桃花眼似笑非笑,带着几分戾气,正是玉无忧。
“阿寻,许久不见,可想我?”他快步上前,携来一阵血腥味,面上却一副欢喜模样,探手挽起长寻颈间的乌发,眉宇间有掩不住的煞气。
长寻不动声色朝后退了几步,淡笑道,“教主可是受了伤?”
玉无忧不依不舍又上前来几步,语气委屈,面上却是一副游刃有余之态,“是了,想你想得心都疼了。”一把擢住长寻的手,“三日不见,你倒是瘦了些……”
长寻也不恼,秀目微微向下,落到玉无忧袖口绑带上,那里沾了几滴血。
“别人的,”玉无忧嘻嘻一笑,尾音尽是愉悦,“刚杀的,眼都没闭上,他徒弟哭得不成样子,要为师父报仇,死活不让我走,我就顺便将他徒弟也杀了,这一来,他们师徒两在路上也好做了伴。”说罢,低下头注视了长寻片刻,不见其神色有异,便凑近,缓缓道,“你身上气味可真好闻……”
长寻迎上玉无忧的目光,清艳绝伦的长眸染了一丝笑意,“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玉无忧笑意不见,终于撤开身子,反问道:“上次还说你只治病不算命,这不是算挺准的嘛?”
长寻道:“我若是说,不帮呢?”
“你会帮的,”玉无忧很肯定地说,“昆山掌门能活到今日,当然是你的缘故,说真的,我看着你为一个将死之人忙活来忙活去,忽然就对他小命不感兴趣了,他若是知道,保不准还给你立个活牌位,每日烛火香花伺候呢。”
长寻闻言,笑着摇摇头,“他的死生与我无干。”
“呵呵……我知道你不在乎,可是忘忧谷的人在乎呀,连你那个只会自自欺人的大师兄都知道不能得罪昆山派,你又怎会不知?阿寻,你不是自私的人,我看得出来……我都知道……”
“那便来罢。”
却见长寻忽然没了笑意,径自朝屋里走去,步履微微有些急促,玉无忧一愣,转而又喜笑颜开跟着入了室内。
“你生气了?”玉无忧解下衣服,露出满是疤痕的背脊,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他裸|露的后背上,爬着一片刺青,从琵琶骨位置,一直顺着腰线往下……
长寻认得这图腾。
祁东贺兰氏。
北朝时期,魏帝赐姓大都督裴文举贺兰,裴文举感帝圣恩,立下祖训,后世子孙皆为贺兰氏,生是西魏人,死为西魏鬼。
倒是想不到这西魏覆灭这么多年,西魏忠臣后裔居然还做着黄粱美梦,落Cao为民,依旧烈x_ing不死,管他几朝倾覆,也要光复大魏。
想必是玉无忧这样乖戾的x_ing子,不甘为贺兰氏光复大魏的使命所囚禁,与贺兰氏闹翻……投奔了东邪教,还当上了教主……
“好奇么?”玉无忧轻笑了两声,抱怨道,“这玩意背在身上实在是太麻烦了,我早就想把它去掉了……要是给教里那群老头子知道了,又要多杀几个人……”
他倒不是怜悯苍生,只是教里的长老武功不低,杀起来麻烦而已……
他拾起玉无忧带来的细皮,摸了摸,“这是燕山的?”
玉无忧嘻嘻一笑,“正是。”
燕山秀峨派之所以出名,不是因为别的,正是不传世秘技“移容”,顾名思义,“移容”之术可使人变成另一副样貌,秀峨派掌门人万狐秋,在江湖便有“千面郎君”的称号。
而这细皮,为‘移容’的原料之一,遇水即溶,但若是放在千创露中,便可化为胶状物质,风干后可制成□□。至于如何制作,长寻便不得而知了。
“你杀了万狐秋?”
“真聪明,不出多时,秀峨派就要追来昆山了……”玉无忧幽幽道,“我着昆山派弟子的衣裳去的……”
“……”
玉无忧那日手下留情于昆山山脚将昆山掌门柳如海打成重伤,是算着留半条命换取昆山秘籍《长琴》,却不想东邪教心腹来报,说教中三长老与大长老言前任教主玉衡秋死因蹊跷,擅自动用乾坤令,煽动教众情绪,搅得东邪教上下一片乌烟瘴气。
玉无忧这才暂时放弃《长琴》与那心腹回了东邪教,临走时还不忘给柳如海种了‘七日丧命散’。
等他再次回来,却得知这昆山派居然请来了忘忧谷的人。一打听,才知忘忧谷的小弟子长寻,在江湖也是颇有美名,只因行事低调,久不出谷,因此名声不广,但凡见过的人,莫不称道其风姿绝艳,可活死人r_ou_白骨。
刻刀过了火,以轻缓的力道挑起琵琶骨上的一大片青紫色的皮肤,长寻眼睫微颤,神情专注,动作也极为从容而严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