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使之音 by 嫣子危【完结】(2)

2019-04-11  作者|标签:


荒废的花园,一袭冷风拂起,迎面吹过来一张写满歌谱的蓝色信纸。轻柔光滑的纸身缓缓地飘坠在我的脚边,我稍一弯腰,便轻易把信纸接住。
“谢谢你帮我捡起来,”一直追随而来的是位面容清雅而干净的少年,他带着诚心的微笑接过我手中的信纸并向我道谢:“它飘得太远了,我还以为自己……”
他突然停住说不下去,风翻开了我长袍上的衣帽,少年吃惊地盯着我看,久久不能发出声音。
“抱……抱歉……”少年惊恐地后退几步,猛一转身,象看见怪物般地向着来路飞跑了回去,我站在风中目送他,直至那穿着丝质长衫的娇小身影完全消失。
风继续吹过来,带着冷意刺激着我脸上的皮肤。我重新把长袍的帽子拉好,离开那个庭园。


毕克特是城中最负盛名的收藏家之一。
他的疯狂,完全是归于一位叫安卡烈罗的少年。
据说这位名为安的少年有着圣洁如天使般的美丽容颜,同时兼备恶魔般的致命**,十五岁的安已经活跃于各贵族流行的社交场所,或许正确来说,是活跃于各贵族老爷的床上。
如初开之花的少年,被喻为不可独得的圣天使,却有违天使之名在权贵者的床上抛弃道德。尽管如此,安依然美丽而圣洁,无可比拟。
命运的安排,在一个月色柔和的夜晚,毕克特遇上这位传奇中的少年,并深深爱上。
没有人知道这位传奇少年失踪的真正原因,毫无先兆地,名为安的少年突然神秘消失。有人说他爱上了平民的儿子,因为两人身份悬殊只好舍弃一切为爱私奔,有人说安是厌倦了奢华放纵的生活而从此收心归隐,更有甚者,坚决深信少年本是天国神祗,到了时限,不得不返回故地。
总而言之安消失了,就在大家面前,没有一点线索。
曾经见过安并声称与之有过亲密关系的贵族们开始设计出无聊的游戏,他们收集一切有关安的物品,大至书柜桌椅,小至徽章纽扣,甚至曾服侍过安的仆人厨子花王管家,但凡有关的人,有关的事,有关的物,只要与安扯上一点关系,哪怕只是丝毫,也被列入收藏争夺的范围。
而事情发展到后来,大家似乎开始遗忘神秘少年存在过的事实,而单为收集少年的一切以示身份的象征。如果某贵族自认对艺术收藏极有研究,那么他首先会被询问:你拥有圣天使多少收藏,其中又有多少是真品?
听起来似乎有点可笑,然而这个风行一时的传奇少年,却在低靡的时局里为部份生活艰难的平民带来方便,总有不同形色的人,不分昼夜地敲响各收藏家的门,说自己见过圣天使并拥有少年的物件,只要价钱合理,他们愿意出售。
但事实上真伪并没有人能够分辩。
在这众多的专业收藏家中,以毕克特尤为出名。
他对传奇少年安卡烈罗的疯狂,已经成为贵族们口中流传的另一个传奇。这个富有的男人,不分真假地收藏安的一切,不只物,还有人。
无论是眼睛,眉毛,鼻子,嘴唇,耳朵,头发,只要长得象安的少年都有机会成为毕克特引以为傲的收藏对象。在这个连皇族都要退让三分的男人家里,建着一座特别的庭园,供养着他收集而来的少年,而每位带着安卡烈罗影子的美少年,都可以无忧地享受着比在皇宫中还优裕的生活。
安卡烈罗,被喻为圣天使的少年,无论他是否真正存在过,他遗留的影响无法磨灭,牵扯的人不计其数,然而,他并不是天使。
以上,有待查证。


两年前,我来到毕克特氏家族,是缘于一本书。
我是一个作家,生于不适时的年代。
在那个圣天使传说横行的疯狂世界里,任何作家,只要写的是有关圣天使的书都必定畅销,无关乎你写的体裁,文笔,内容。只要主角是安卡烈罗,不需要担心没有市场。
但我是一个作家,我只说我想说的,只写我想写的。而我坚持的结果,令我陷入经济窘境,十分落泊。
我披上黑色的长袍,长袍的帽子刚好可以掩盖过我的脸孔,我习惯性地低下头。在街的转角处,用我仅有的零钱换取一条长长的面包,这是可以让我支撑到月尾的食粮,过了这个月,我不知道我还可以剩下多少骄傲。
回到家里,我用力关上木门,这扇门已经坏过很多次,每逢起风的日子,它总毫不犹豫地掉到地上来,还有屋子里唯一的窗户,已经破损得不能修复了。我看着自己残破不堪的书桌,上面摆着最后一叠的白色稿纸,我终于觉得自己到了穷途末路。
寒冷的风从无法完全关上的窗子外吹进屋内,桌上的稿纸被吹翻飘落到地板的四周,屋子里渐渐地黑下来,我没有点灯,因为灯油早在一个星期前就已经用完。
我缓慢地从地上摸索捡起所剩无几的珍贵稿纸,好不容易才收集齐整。我从未试过深感命运如此悲哀。
坐在窗前,我借着明亮的月色,按下我雪白的稿纸,我拿起笔,想了好久。
最后我决定开始写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安的故事。
圣天使之音。
我重新把我的小说拿到出版社,三日后接到录用通知。
出版社的维尼先生对我说,普,其它人写的东西简直无法与你相比!
我依然穿着那件及地的黑色长袍,低头致意。为什么我之前跟他见面的时候他从不曾这样对我说过?一次也没有。
我的书为我带来了名气,以我无法想象的速度。四个星期后,维尼对我说:
“你的书已经引起轰动,普,你听过毕克特侯爵吗?你将得到这个闻名全城的收藏家的面试机会!”维尼先生十分兴奋,一时之间滔滔不绝,说得眉飞色舞。
“面试?但侯爵家里已经有六个画官,三个吟游诗人,还有四个作家了。”我说。
而这些画官诗人及作家,当然是共同创造圣天使幻象的人。
“侯爵对你的才华似乎十分执着,他说一定要见一见你。”
我犹豫。维尼先生马上说:“这其实是个好机会。”
“你想想,侯爵所付的报酬远比你在出版社写书要多,而且工作也相对轻松,毕克特家族会提供你在出版社工作永远无法享有的优裕生活!”
这的确是个好提议。我决定去面试。
我在指定的时间,敲响侯爵家的门。来开门的侍女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看我穿得一身严密,形迹可疑的模样,不禁皱起眉头:
“你找谁?”
“毕克特侯爵。”
“你是谁?”
“我是普,一个作家。”
“作家?”女侍想了想,可能侯爵曾吩咐过今天有个作家会来的事,她极不情愿地为我打开大门。
“老爷在书房等你,作家先生。”女侍说着带路,完全没有任何招待的迹象,在这个年代,作家并不属于受人尊敬的阶层。
我低着头跟在后面,那个侍女一直想找机会窥看我隐藏在帽子下的容貌,一点也不掩饰她的好奇。
“作家先生,你现在可以进去了。”女侍拉开书房的大门,向我草草交待,临行前还紧盯着我的帽子不放。
“谢谢。”我说,更深地低下头去,侍女终于不耐烦地挑了挑眉离开。
说是书房好象也不正确,因为我在里面看不见一本书。
侯爵坐在那张画着圣天使的宽大油画下面,直盯着我看,我感觉到了锐利的视线,似乎要穿透我的衣服。
“你是普?”侯爵问。
“是的,毕克特先生。”我说。
“为什么穿成这个样子?”侯爵对我的品味不以为忤:“你以前是修道士?”
“不是,先生。”
“你似乎对此次面会并不在意。”侯爵说:“你难道连为毕克特家的面会修饰一下也不愿意吗?”
“我只是一个作家,毕克特先生,你可以要求我写出合符你标准的作品,其它不在范围之内。”我说。
侯爵低沉地笑了笑,虽然我不明白那个笑容的意思,但他已经转开了话题:“你的圣天使之音写得十分精彩,我想要知道接下来的剧情将会如何发展。”
“这个还未决定。”我说。
“是吗,”侯爵点了点头:“你通过面试了,请你留在这里为我好好地完成我的圣天使。”
“还有,”他指一指我深深隐藏在衣帽后的脸:“可不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我呆了一下,然后问:“这是毕克特家族面试的一部份吗?”
“就算是吧,请让我看一看你的样子。”侯爵说。
侯爵似乎十分坚持,我闭了闭眼,顺从地拉下衣帽,抬起头来。
我与他目光相遇的瞬间看到了对方眼中精彩而微妙的变化,从惊讶到鄙夷,从好奇到失望。
“我看到了,你可以离开。”侯爵迅速地转过头去,一脸厌恶的神色,根本不愿再多看我一眼。
我重新戴好衣帽,低下头。
“还有,”侯爵又想起了什么,他掩饰般地避过我的视线,转而看着那几乎占去整面墙壁的油画:“你成为毕克特家族的专用作家之后就不能再用普这个笔名了。”
“那我该叫什么呢?毕克特先生?”
侯爵沉默想着,然后缓慢而恍惚地说,你可以叫……音。
在侯爵的家中,我是一个纪事者,只被允许写下安卡烈罗的一切,而事实上,在这个属于毕克特家族的领域里,所有无关于圣天使的任何创作都是被禁止的。
我在别苑的楼阁里遇见那个画官。他手中拿着沉重的画具,向我走过来的时候他停了一下,我礼貌地站在边处向他点头致意,好让他先通过。
他停在我身边,好奇地打量我。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因为他应该和所有人一样,看不见我的脸。
我刻意避开他的目光,任何真正看过我样子的人都必定会有所不适,当然,这并不是出于我的自信。
这是我和肯的第一次相遇,那一次,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我看中侯爵家中一个宽大的庭园,正好开始我的工作。我坐在浓密的树荫底下,隐约听见打闹游玩的嘻笑声。
我停下笔,侧耳倾听。声音是清晰的,从庭园的另一边传过来。
我好奇地拨开树丛,眼前出现难得一见的景象,十几个穿着不同衣饰的漂亮少年追逐在繁花簇锦之间,高贵质料的衣衫,在阳光和花丛中折射出鲜艳的颜色。画官就站在庭园的正中央,看着孩子们的玩乐,慢慢地,一笔一笔地绘画下时间的一角。
毕克特氏家的伊甸园,让人目眩神迷。年轻的生命,美丽而柔和。
住在这所伊甸园中的每个可爱少年,拥有与安卡烈罗某部份相似的特质,所以得到宠爱。
但时间毕竟会过去,他们也终将会被抛弃,就象安,即使他还存在于这个世上,算来也该二十二岁了,总有一天,属于他的美丽传说会慢慢埋没于日渐褪色的年华中。安在他盛放的时候突然蒸发,没有人看见他凋零的样子,所以才会成为神话。
“你见过安吗?”毕克特侯爵在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问我。
我没有答话,眼睛迷离地盯着摇晃在他杯子中的玫瑰酒。
侯爵看着我,他问:“作家先生你老穿着一样的衣服不会觉得太过沉闷?你这样害怕别人看见你的样子?”
我仍然没有答话,布料宽阔的边缘遮去了我全部的表情。
侯爵摇晃着酒杯对我笑了,他说:“你见过安,是不是。他很美吧,和你完全不一样。”
“我没有见过安。侯爵。”我安静地回答。
“不,你见过,你一定见过。”侯爵有点神经质地看着墙壁上的画,不同形态的安卡烈罗,正以不同形态的神色**着他:“看了你的文章就知道,你一定见过他。”
“文章都是虚构的,侯爵。”我冷冷地说,但精神恍惚的侯爵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
“我和安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也是在这种干燥的夜里。”侯爵陷入忘我的回忆中,我不耐烦的瞪了旁边的时钟一眼。他说:“安对我微笑的时候我已经完全被他征服,然后他把我带去他的房间……”
我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打断他:“侯爵,时候不早了,我不打扰你休息。”
侯爵静默了几秒,他脸上有着明显的讥讽:“作家先生听不惯情事?”
“安那时才十五岁吧,侯爵,你这是在犯罪。”我说。
“是么,”侯爵脸上的表情更加暖昧不明:“但我那时也只有十七岁。”
“那么你们是在互相犯罪。”我收起自己的笔记和草稿纸,我想就算他看不到我的表情,也应该听得出来我十分不高兴。
“作家先生你真敏感,”侯爵轻挑地笑着:“你可知道,邀请对方上床对安来说是致以他喜欢对象最大的尊敬。”
“抱歉我不能理解如此强烈的表达方式。”我站在原地僵硬地说,侯爵不经意地看了看我握紧的双手,里面的稿纸已经被握得皱成一团。
“作家先生你的小说写到哪里了呢?”
“最新的一章已经摆在你的案头上了。侯爵。”
“是吗。”他慵懒地应了一声,然后就没有说话了。
直到我拉开沉重的大门离去,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画像看得入神,他的表情毫无保留地展露出对圣天使的迷恋,以及,其它复杂的情感。


你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名字?我仔细地想了想。好象是叫音吧,我说。
音。那个画官对我微笑,我叫肯。
我和肯相识的过程很简单,他在孩子们玩乐的庭园里捕捉安的影子,而我喜欢那个庭园是因为整个府邸里只有那里充满生气。
“你在这里住得惯吗?”
“永远不可能会习惯的。”我说。
“也是。”肯无奈地笑笑,不知在想着什么。
“你见过安吗?”我问。
“什么?”
“我说,你见过安吗?”我指了指他手中的画:“安卡烈罗。”
肯沉默地在画上添了几笔无关紧要的颜色,然后语调平稳地说:“见过。”
我没有作声。事实上,我对传说中的安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的小说进入低潮,心情恶劣。
侯爵最近的精神也不稳定,而且记性甚差,他每见我一次就询问剧情的发展,不厌其烦。
我写下最新一章的结尾部份,习惯性地亲自把它放在侯爵的房间里。
在敲响侯爵房门的时候,里面的声音明显停止了,我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低级的错误,但此时已经不容我后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我正犹豫着应不应该离去的时候,房门被打开,穿着丝质睡衣的少年站在门边对我腼腆地笑了笑,这孩子披散着一头亮丽柔软的卷发,眼睛异常清澈。似曾相识的妩媚,我想起那张挂在侯爵书房里的圣天使画像。
透过衣衫不整的少年,我看见侯爵躺在零乱的床上,他对我无意的打扰并没有任何不悦的表示,只对少年点点头,少年便向我行了个礼,匆匆离开了。
房间里飘浮着似有若无的香气,充满情色的意味。我把我的稿子工整地摆放在墙边的柜面上。侯爵没有作声,只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我的一举一动。
“作家先生你以前写过恐怖小说吗?”侯爵问。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问,但我还是恭敬地回答:“没有。侯爵。”
“是吗。”侯爵并不在意:“每次看见你都让我想起死神。”
或许他又打算取笑我的衣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我尊照你的约定,把最新一章带来了。”
“我想马上知道故事的发展。”
“稿子就在这里,侯爵。”
“我刚才喝了酒,眼睛不大好。”
“或许你想明天再看?”
“不。”
我们沉默下来,虽然我知道他根本没有看见我的脸,但侯爵还是一直盯着我看。
“你念给我听吧。”
“什么?”
“我说,”侯爵靠在床上,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听你的故事,请你为我朗颂。”
“对不起,我拒绝。”
“你最好照我说的话去做。”侯爵语气平淡,眼神认真。他在威胁我,我看得出来。
为什么?我问。
因为这也是你的工作范围,作家先生。侯爵回答。
我放弃坚持,因为这不必要。
经验告诉我真理,面对难题,解决的方法或许会有很多种,在你选择最快捷最彻底的方法同时,或许需要牺牲某些原则。
那一晚之后,侯爵已经不再看我的文章。
每一次,都由我来念给他听。
我用没有感情升降的音调念着自己一行行脱离灵魂的文字,在这方面,侯爵倒没有任何抱怨。
侯爵喜欢坐在书房里那张巨大的圣天使画像前听我的文章,他也常常中途陷入迷思,每次我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在听的时候,他又会在我结束朗颂后对我说,请你尽快写出下一章,作家先生。
“你见过安吗?音。”侯爵问。
我有点愕然,侯爵今天的心情似乎十分好,平时他极少直接称呼我的名字。
“没有。侯爵。”我回答:“这个答案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你见过吧。不要说谎。”
“我没有见过安,侯爵。”
这样的争辩其实毫无意义。但他总是乐此不疲。
“音,你老说你没有见过安,但却又写得如此彻底,怎么可能。”
“侯爵,你应该知道在这个城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不知道安的事迹。”
“你是说你仅凭收集而来的信息去创造一个你完全没有见过的圣天使?”
他的这句话充满不屑与嘲讽,我对这个话题感到十分厌倦:“我只是一个作家,侯爵。”
“作家的想象力比较丰富。”侯爵继续冷冷地笑:“可是作家先生,我想听听,在你的心中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想:“美丽,年轻,反叛,而且——”
“而且什么?”
我没有作声,侯爵径自接口猜测:“堕落?放荡?作家先生你总会有更合适的词。”
每次与侯爵说话都让人轻快不起来,记忆中我们没有一次正常的谈话。
“音,你知道你笔下完美的圣天使欠缺了什么?”侯爵俯身过来,低头寻找我的视线。
“什么?”我问,移开目光。
“安可是一个性感的天使,这个你不可能会不知道。”侯爵的声音低沉地响在我的耳边,我浑身僵硬。
“那侯爵你想要如何?”
“我想看你小说里面一直没有出现过的安,性感的安。”
“你知不知道安什么时候最性感?”侯爵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感到呼吸困难,“安在床上的时候,是最完美的。你知道吗,作家。”
我手中的稿纸被抓得发出破裂的声音,侯爵轻轻地笑出声来:“作家先生,你看起来很紧张。”
我低下头去,衣帽的阴影挡去侯爵闪烁不定的注视,我捡起刚刚掉到了地上的笔。
你会为我创造一个完美的天使,对不对?
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事实上我并不是没有想象过。
但想象和表达是不同的两回事。我十分困扰。
我坐在那个阳光和煦的庭院中,肯就在我的旁边作画,天真的少年们依然嬉戏于花丛簇锦之间,天下似乎没有需要担心的事情。
第一次见到安,是在一个静谧的午后。肯回忆的时候这样说,那年安刚过他十五岁的生日,我被邀请至德赫斯家族作画,安那时住在德赫斯家,是德赫斯老爷的**。
十五岁的少年安静地坐在树荫下的茶座里,安静地注视着为他作画的年轻画官。
安的美丽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再出色的画家,也不能画出他十分之一的生动神韵。
被邀请的画官迟迟下不了笔,无论是什么方式的歌颂,都是亵渎天使的行为。
安一直微笑地等待,直至作品完成。
见过安的人都难以摆脱安的魔法。年轻的画官自然也不例外。微风下的爱情充满迷幻神秘的色彩,画官在提笔之前,已经爱上了画中的人物。
那个午后的花香,投射的阳光,树叶的阴影,全部都是**。
写到这里,我停下了笔。
我打算写些什么?安与画家的情史?还是安与德赫斯老爷的迷情之夜?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呢。我想着,陷入虚幻的想象之中。
那晚有明亮的月光,有华丽的舞会,还有迷人的音乐。
不知名的少年站在漆黑的走廊里,大厅里面传来暄嚣的人声和笑声,在德赫斯家举行的盛大宴会上,在银色铺洒的月色底下,他第一次看见了天使。
天使站在庭院之中,对他微笑,少年看得忘记反应。
美丽的天使有一头柔软卷曲的长发,用淡蓝色的发带随便地结在肩后,在皎洁的月光影照之下,天使的眼眸呈现出一种前所未见珍贵宝石的晶亮,莹润的肌肤雪一般白皙。
你喜欢玫瑰酒吗?天使问。缓慢而暗哑的声线令人产生迷乱的错觉。
少年看着天使,莫名所以地屏息,他没有回答,但也移不开视线。
人声离他很遥远,灯光离他很遥远,音乐离他很遥远。天使望着他,向他伸出手来。他没有抗拒,无论天使把他带到任何地方,都必定是开满玫瑰的天堂。
那一夜是甜蜜的,他一生一次的回忆,全部的幸福。
房间里透着幽暗的光,精心装点的床帐,风中隐约浮动的纱缦,天使一直未曾停止对少年的**。
天使喝下一半的玫瑰酒,用剩下的一半对少年发出邀请。少年迷茫地接过去,就算里面盛着的是令人不顾一切堕落的剧毒,此时也绝对不愿意醒来。
零乱的绸帐之中,少年看见天使光洁而修长的腿,渐渐披散开来的淡色金发,不知什么时候握在手中的缎带,掌握着另一端的天使似有意无意的牵扯,他便失了重量般全情倾倒了过去,或许是他看错了,在他彻底沉迷在天使温软微香的发际之前,他似乎看见天使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作家先生,我可以要求修改剧中的某些剧情吗?”侯爵打断我的故事,轻摇着杯中玫瑰红色的液体询问。
“对不起,这对一个作家来说是很失礼的行为,侯爵。”我说。
“是么。”侯爵并不以为意:“那就算了。”
“还要继续吗?侯爵。”
“我和安第一次的相遇,与你的情节一模一样。”侯爵说:“听起来简直就象是把当晚的情景重现出来一般,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作家先生?”
“只要是虚构的创作,难免会有一些机率的巧合。”
“连细节也几乎一样,你认为这种机率的巧合会是多少?”
“请问这是多少年前的事?”
“六年。”
“对于一个正常人的记忆来说,六年前发生的事,无论是多么深刻,细节处也无可避免有所模糊,如果这时看到与当年相似的情景描写,而误会那就是当年发生过的事实,应该解释为记忆对破损部份自动修复的心理作用。”
“这只是心理作用吗?”
“是的。”
“可不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脸呢,作家。”
这个要求十分唐突,空气一时凝结在停顿的时间中。
“为什么,侯爵。”
“我只是希望跟别人说话的时候看着对方的脸,这是基本的礼貌。”
“但我与普通人不一样,侯爵,你应该知道。”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侯爵残忍地笑着问我:“你是说你那张看起来残破而腐烂的脸孔?”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见有人如此刻薄地评论我的样貌,但这一次,面前的人显然是带着揶揄和恶意。他只是想令我难堪,来满足他低劣的趣味。
“我并不打算为我天生的样貌道歉或作任何解释。侯爵。”我控制着发抖的身体,冷冷地说。
“是的作家,你一向骄傲。”侯爵在嘲弄他人的时候心情总觉愉快:“我只是奇怪,既然上帝决意创造如安般完美的天使,为何还要同时创造出充满缺憾的作品,真是讽刺,你说是不是?音。”
“告诉我,你是抱以什么样的心情来写圣天使的呢?安和你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你一辈子也无法理解安是如何享受着被宠爱的滋味吧。”
“我真好奇,你有没有试过对着镜子写你的圣天使呢?你的灵感,到底是来自心里面的哪种渴望?”
我想我大概是疯了,这个时候我应该马上站起来,把我的稿纸狠狠地朝面前的人砸过去,然后毫不犹豫地拉开大门离开这个令人呕心的地方。但我却坐在原处无法动弹,尽管他说的每一句侮辱我的话都是事实。
我感觉快要窒息了。
“你妒忌安吗?作家。”侯爵微笑地盯着我问。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几乎立即跳了起来,冲动地撞翻了旁边的椅子并狼狈地逃出了侯爵的书房,我停不下来,只觉得浑身冰冷。
我扶着墙边急促地喘息,冷汗从我的额上一直流入颈后。
你妒忌安吗?
你妒忌吗——
一直以来,我对圣天使都充满怨恨。这个秘密没有人知道。
侯爵的话象一把火,烧光了我所有的理智。这个世界并不公平,如果注定要有如此完美的存在,又何必需要有丑陋的外表来与之比较!如果这个世上真有上帝,我会毫不犹豫地这样质问。
我从来未试过如此激动地憎恨着自己的样貌——永远无法忘记那些悲惨的夜晚,从恶梦中惊醒的时候,看见镜子中映出自己脸孔时的那种恐怖——那种深深的、深深的绝望,还有恐惧。
我的身体象失去支持般颤抖不已,我弯着腰紧紧扯着自己心脏的地方,呼吸困难。
我狠狠地地咬着牙齿,脑中一片混乱。我每天都活在地狱之中,凭什么堕落的天使却可以得到幸福!他凭什么!
我要狠狠地诅咒,我要诅咒圣天使万劫不复——
我的小说失去主线,我决定为圣天使安排一个残酷的结局。
天使的审判之期,由我来执行。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无论是多么完美的童话,失去了神的祝福,即使是美丽的天使也会变成恶魔。神对天使说,你不可以爱上人类,如果你违反约定,你将会变成丑陋的乌鸦。
天使来到了人间,接受各种试炼,最后遇上一位恶魔一般的人类少年。
少年对天使说:你可以把你的翅膀借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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