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正好周末,我上午睡觉呢。”我和她的雇佣合同里,工作时间只是中午到下午6:30,早上做什么关她屁事?
她两瓣嘴唇咀嚼着饭菜,仍有余裕语重心长道:“年轻人莫要贪睡,早睡早起才对身体好。医院的花园里空气好,你又是护工,就该早点来遛上两圈。”
我听得出她言外之意是嫌我来得太过准时,没能让她多用上几分钟,这时腹中泛起一个饱嗝,油盐酱料的味道缓缓涌上喉咙,便也不想挑刺:“阿姨您说得对,得空我就多去跑跑步,免得将来落下一身老年病。阿姨您中午多吃些,下午的透析的号排晚了,下一顿怕是要晚点吃了。”
“没滋没味的,不吃也罢。”她放下了筷子,一挪屁股坐在床头,看架势是要睡觉了。
我瞥了一眼餐盒里的白菜素r_ou_,没盐没油的也难为她吃了这么多天,叹了口气道:“阿姨,这一顿饭菜15块钱呢,您不吃就别浪费了。我还年轻能吃得很,你不介意的话,我就……”
“谁说我不吃了,”她突然提高了声调,转过身来,“你少吃点注意身材,我一顿不吃过两小时就得低血糖。”
伺候她吃完了饭,我便去护士站通知测血糖,又下楼去排队领了化验单。甫一进门,便听她高声道:“小盛,我葡萄呢,上午9床送我的那串葡萄呢?”
一般而言,我中途离开的时间和她的音调是成正比的。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还是将化验单塞进她床柜,装模作样找了一会,提醒她道:“阿姨你这葡萄是打算留给孙子吃的吧?您自己放下了葡萄就没碰过吧?”
她愣了愣,而后粗声道:“那是,那是当然,我小孙子来了没零嘴吃怎么行?“
“哦,我想起来了,刚才收拾碗筷的时候,我顺手把葡萄放在您上头那排衣柜了,和其他的水果放在一起呢。”
她重重坐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瞪着我:“你把上头的柜子打开,我要看一眼。”
上头的衣柜比较高,按她的个头是绝对摸不到的,我从善如流开了柜门,让她的目光在青翠欲滴的新疆提子、黄澄澄的小蜜橘和那串各个丰满深紫的葡萄间逡巡了一阵,又慢慢把门阖上。
“这些都是给我小孙子吃的。”她嘟囔了一句。
“是,”我附和她,“您那小孙子看到这么多水果,可不得开心坏了。”
“要是下午孙子来看我,我却还在透析,你可得记得把水果给他。”午睡前她又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
虽然老太婆的透析安排得有点晚,到底没错过探视的时间,不过她钟爱的小孙子没有来,我给她测好了体温报备了护士站,离六点半还有些时间,便挨着墙角刷手机。
“小盛,我那血压是不是该测一测了?”
“测过了,医生说好着呢,按时吃药继续少吃盐就好了。”我但凡在她身旁闲着,就是她的一颗眼中钉,本来我大可找个托辞去别处坐着,但她这两天血压不稳定,我得多留点神。
路灯一盏一盏点亮昏沉的天色,没想到这时有一个女人来了,老太婆听着高跟鞋的声音瞥了一眼,又转头看向窗外。
探视的女子除了屋外头的寒气,什么都没带,在床边两米停下脚步。
我见她神色冷淡,也不上前打招呼,牵了只空热水壶往外走了。冯静静若是遇上这场景,一定是紧张兮兮地躲到厕所听墙脚,我向来没这样的兴趣又兼这几年听得腻烦,干脆绕了一圈远路。
“呦,你别以为我年纪大好糊弄,你是我女儿,不给我付赡养费是犯法的。我可以让小敬找律师告你——”薛阿姨一如既往,说话有着固步自封的平静。
女子却气得浑身发抖:“你要告就告,就怕你活不到法院宣判的时候。你这种蛇蝎女人,法律就算纵容你,老天也不会放过你的。”
老太婆瞪了她一眼,嘴角微微扬着:“我是蛇蝎,你是我亲生的,那你想想自己又是什么?天理报应,不孝顺的人是要被天打雷劈的,你这样咒我,说不定自己连明天的太yá-ng都见不到。”
我站在门口,掂了掂自己的空壶,想来自己还是多虑了。
“你……你,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我没成年之前,怎么没想到一刀杀了你?”
女子声音尖锐,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打扰到其他病人了,我上前放下水壶:“不好意思,探视的时间就要结束了,请您先回去吧。”
她剜了老太婆一眼,似乎要把背对着自己的母亲从肩上斫下一块r_ou_来。
在她快要到电梯门的时候,我叫住了她,请她往楼梯间走。她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抹了抹脸侧身穿过安全出口的单向门。
“嗯,这个……薛阿姨也说了,不管什么情况,这个医药费你还是要帮忙承担的,小贾先生这边,已经三个礼拜没给我开过工资了。”
她带着哭腔冲我喊道:“她死了关我什么事,我欠她的这么多年早就还清了。反正她也只有一个儿子,凭什么要用钱的时候偏偏找到我?”
我抓了抓头发:“嗯……其实想报复一个人,有很多办法,包括让她活下去,像是去找医生积极劝说手术,像是去给她请个会诊不断地抽血化验……现在能来看望她的人基本都轮完了,以她现在的状态,每让她多活一天,才能让她更难受。”
女子愣愣地看着我,大概完全想不到我会这样劝解她,捂着脸哭了:“她打我小就想弄死我,冬天不给穿棉衣,上桌不准吃r_ou_,洗头的时候趁机把我摁在盆里,她一直一直想我死……现在她终于遭了报应……”
按道理我应该抱着这位女士的肩膀安慰两句,但我的护工服是两天一换,今天没法洗,所以我站得离她近了点,递上纸巾叹了口气道:“你的女儿,一定不会过得这样艰难吧。”
她擦了擦眼泪,从钱包里翻出所有现金递给我,匆匆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