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沉默之后,天帝的声音缓缓传来:“刚刚你父亲咽气了。”
阿酒将脸藏在手臂里,缓缓舒张开身体,平躺在雪地上,听着毫不知情的母亲仍旧拼命呼告。
“你可悟了?”天帝问。
阿酒看着铅灰色的天顶,轻声问:“你是天帝,还是天道?”
天帝沉默不语。
阿酒面色木然:“还是说,你是已化道的天帝?”
天帝不答,只说:“你可悟了?”
阿酒道:“我已证道,我代表的,又是什么?”
静默之中,阿酒身侧的场景又是几度变幻。
他一时是声色犬马的高门子弟,眼前男女为了博他一笑极尽不堪入目之事。如此几年倏忽而过,天帝道:“你可知锦绣皮囊下,也有不堪之恶臭?”
再几年,他是娼门妓子,看尽好逸恶劳虚荣轻浮之辈。天帝道:“你可知骄奢 y- ín 逸,堕人心智?”
而后,他成了深闺处子,暗沉的绣楼中度过几年,醉酒的混混朝她楼上连扔了几颗石子,他便被祖母带着仆妇捆着套上了绳套,对外扬言,说他是不堪受辱,殉节自尽。天帝道:“你可知,世间女子生儿育女,但若沾上一个 y- ín 字,便是万劫不复?”
幻世现世蹉跎而过,再回神,他仍躺在雪地之上。
身后却再未传来母亲的呼喊。
阿酒想她该是死了,但他没问也没回头,如此便可假作自己杞人忧天。
天帝仍旧在问:“你可悟了。”
阿酒木然道:“真真假假,我已经活了这么多年,早知世间事绝无非黑即白的道理。 y- ín 之一道,是自在快活,也有诸多丑恶。我早非三岁孩童。”他自嘲一笑,“只是如今甚觉对不住朱老先生。当年酷爱华美词句,谓朱老先生废话连篇,如今才知,朱老先生所言,才是真实人间。”
天帝轻叹一声:“初证道之时,君自在有余而自省不足,终究差了一步,如今人间多走几遭,才算圆满。”
阿酒的身上慢慢逸散出缕缕霞光,而阿酒恍若未觉:“天地万物,生时极清,清久必浊,浊积则垢,垢极则毁,复又极清。如此循环往复,轮转更替。洪荒群圣,生于混沌,是为无序;而后廑唒证道,规矩奖惩,是为无序中所生有序。而有序难纳无序,虽有无序化身的午熹证道,但时候未到,不外乎自欺欺人、消极避世。世人诉求无序不得,故有戚拓安抚世人,偏安夹缝。但麻痹求存终不得长久,于是有我。”
阿酒静静看着天:“廑唒化道为天帝;天帝是有序的化身,自然容不得我。可我应劫应运,顺应天道。于是天道有形无形,借天帝种种点醒我。”
阿酒轻笑:“多谢天道。”
“你可愿化道?”那声音问。
“安排好了给我的活儿,我躲也没意思。”阿酒说着,展颜一笑,道,“不能化道,只因心愿未了。”
言语中,阿酒身上缓缓延伸出两条红线,蜿蜒着延伸到天尽头。
空中又是一声叹息,天帝的声音响起:“自去吧。”
阿酒合上了双眼,喉结滑动:“多谢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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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条红线,一条沉入弱水,一条攀上凛岳。
阿酒几乎化道,境界修为早不在度化之内,前世镜中目一瞬,身已在三千弱水。他缓缓下沉,周身明灭的化道霞光裹挟着气泡,如星河流淌的弱水中的另一颗星星。
弱水极清,阿酒看着那个黑点逐渐变成人影,又从人影变成陈刀——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河底。那是神仙界的地、灵虚界的天,此时晴空万里,陈刀就像是睡在蓝天与云朵之上。
阿酒没用一丝法力,安静地向他沉去。
陈刀远没有芜苻生的好。芜苻清冷出尘,犹如严寒冬日里大好的阳光,耀眼,又没有温暖,肌理筋骨都是玉或冰;陈刀只仗着身型气度,算不难看而已。
陈刀与芜苻不同,但他们都是美的。陈刀美在有质感,而芜苻美在想触碰。
芜苻养尊处优,指腹都绵软的透着润意,你握住了他的手,便情不自禁地想顺着摸上去,摸他的手腕,摸他的胳膊、肩膀、胸膛;而陈刀全没有这种细腻的触感,他身上大小伤痕遍布,粗糙、板硬,可你拥抱他时就仿佛拥抱住所有他经历过的风沙霜雪。
阿酒试图想明白自己与他这一条红线系的是什么,而弱水三千在这个问题面前都显得不足看,阿酒缓缓沉到了水底,伸手抱住了他,也没想出个头绪来,倒是有股困乏涌上了心头,阿酒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把脸埋到陈刀的颈侧,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
怀抱的身躯微微动了动,一双温热的手轻柔地覆上了他的后颈。陈刀垂着眼睛看他,低声问:“怎么跑到这里撒娇来了?”
陈刀说阿酒撒娇,阿酒索x_ing真撒起娇来。他在陈刀颈窝里蹭了蹭鼻子:“天帝欺负我。”
“他怎么欺负你了?”陈刀仍旧低声问着。
阿酒闷声说:“他把我扔到人间界去受苦,我叫人摔死过,还被逼着上过吊。”
“啊……”陈刀摩挲着他的后颈,“他的确过分。等我出去了,就帮你揍他,你说怎么样?”
“揍他。”阿酒瘪着嘴偷偷笑了,“要让他拉着我的手给我道歉。”
“行,到时候你说让他怎么道歉就怎么道歉。”陈刀像拉拢一只刚走进新家的猫一样安抚着他。
阿酒嗯了一声,又说:“你在水里泡了这么久,怎么还是热的?”
陈刀笑了,胸膛起伏,震着阿酒:“人间的诗人怎么说来着,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阿酒有千万句想同他说明,可这千万句话在他胸中纠缠一团,待要开口时一句都吐不出来。
他不说话,陈刀也不说,只一下下抚摸他的后颈和后背。半晌,阿酒问:“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陈刀拍了拍他的后背:“不就是你吗?”
阿酒道:“你没和我说过。”
陈刀又笑了:“我的意中人什么都知道。”
阿酒又蹭了蹭他:“你这么有把握?”
陈刀耐心得很:“说来我也是没什么把握的,我的意中人轻飘飘地飞在云彩里,除非他落下来砸到我身上,不然我也抱不到。”
“我刚刚是沉下来的。”阿酒解释道。
陈刀说:“可是你好看。”
阿酒便问:“我好看与我是飘是沉有何关系?”
陈刀再一次笑出了声:“没什么关系,我的意中人怎么都好看。”
阿酒闭上双眼叹了口气,这可如何断得净。
阿酒扪心自问,他对陈刀其实谈不上喜欢。这种感觉就像是铺子里摆了一地的桌子,你知道这些桌子各有各的样式刻纹,但你只想尽快回到家去,懒得挑拣,便点了手边的那个。
买回家去便是自己的东西,你渐渐发现这桌子不够宽敞,漆面也裂了一块。但对你而言,这些谈不上不堪忍受,于是你仍愿意将就,这么凑合着,就用了几十年。
你未尝不知道世上有更大的、漆面完好的桌子,当初选中这一个也不是因为它多合眼缘。机缘就是这般巧妙,可能往日路过你绝不会多看它一眼,但偏偏最后还是它陪你用过这些年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渐渐的,这桌子于你也不好割舍了。
阿酒难以开口,此时此景太好,他不忍心戳破陈刀难得的惬意。他不想让谁伤心,为自己的退场而自责,又因未满足陈刀的向往而愧疚。
天道就在人的头上,假若过路人一生穿梭田间乡里,桌子陪他度过平淡岁月也无不可;但若过路人迫于生计只身远走谋生,基本再无归来之日,他便不能背着这个桌子上路。
不只是桌子,夜夜载他入梦的床、盛他亮光的灯、锅碗瓢盆、架子案子,都不能带走。
舍不得是必然的,过路人连院子里爬满花蔓的竹篱笆都想一并装走,但谁都知道,包括他自己也清楚地知道,他不能。
“陈刀,”阿酒趴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其实不爱你。”
陈刀抚摸着他后背的手不再动了。“我知道。”陈刀沉默片刻,又说,“我不配你的。”
这不是配与不配的问题,阿酒想反驳他,想和他解释清楚,但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必要。
若说清楚是他应运应劫而生,身化自在与自省,化道断人我诸法诸业,从此天地有自在自省而无阿酒,陈刀哪里肯听。
如今阿酒看得明白,陈刀牵系的是什么。
神佛圣人的时代将要迈过,此后,是人的时代。
而陈刀,最堪为人。
即便天道有常,他也要争一争。
“我要走了。”阿酒说着,仍没有松开环着陈刀脊背的手,脸也仍埋在他的颈窝,不肯露出来,时间久了,肌肤间全然感觉不到弱水的凉意。
陈刀沉默半晌,最后拍了拍他的后背,嗯了一声,手便放下去,扶着阿酒的腰,似要把他推开。
“我浮不上去。”离别之时,阿酒声音软糯地撒娇。
听陈刀的声音,他似乎笑了笑。他说:“那我送你。”而后他使出平生所学最柔和的力道,把阿酒推了出去。
阿酒被他推着上浮,眼看着陈刀变成一个人影,又变成一个黑点。冲破水面时,万年不起波澜的弱水河荡起涟漪,阿酒带出了水中细密的星光,另有星光在河里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