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反问:“你想明白了什么?”
“天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什么?”阿酒问。
虚空之中一片沉默。
“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阿酒说,“但我之所以会想到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发现,你也会有疏漏。”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说我如今算什么呢?半步化道,半步入魔,一面是自在自省,一面是放纵自卑。天道,我没有放下。”
“但我对自己心平气和。”阿酒缓缓睁开眼,垂目看着地上的砂石,“如今我一想,也许我阿酒就该是这样的一种化身:半神半魔,神x_ing为自在自省,魔念在放纵自卑。世间未有非黑即白,我自然也是非黑即白。既然如此,即便天道全知全能、天帝全知全能、佛祖全知全能,天道、天帝、佛祖也不应该是全对或全错。”阿酒轻声说,“万事万物皆有由来,天意,你是什么?你从何处来,是否有终结,又终结于何处?”
天道沉默。
“你有违天道。”半晌,天帝的声音缓缓说。
阿酒轻笑:“现在你是天帝,还是天道,还是二者合二为一?”
那声音并不回答,只道:“你已吃了这许多苦楚,莫要再执迷不悟。”
“以天帝佛祖的大智慧,不会想不明白,如今民智将开,无论是权威还是信仰都将被拉下神坛,属于你们的时代已经过去。执迷不悟的是谁?”阿酒问。
“是你。”
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阿酒抬头看去,是一个身着鹤氅手执拂尘的白眉道人。他踏鹤而来,落地后足生祥云。
“午熹……”阿酒从没有见过这个人,但他下意识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那道人一挥拂尘,阿酒便飘了起来,祥云笼罩间,阿酒周身污浊洗去,发冠齐整,身上是一件丹顶羽衣。
“贫道久仰酒先生大名,相见甚迟,先生勿怪。”午熹拱手。
“你刚刚为什么说是我执迷不悟。”阿酒问。
午熹直起了身:“因为酒先生没想明白,你身兼自在与自省,但世间如酒先生这般超然物外者,也不过酒先生一人。酒先生以己度人、以己律人,偏颇大矣。”
“自在与自省,是人皆该有之。”阿酒说道。
“是该有,但并非人人都有。就像人人都该温饱,但仍有许多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午熹道,“酒先生非司教化,不知人x_ing多端,如何教化都有改不得之劣x_ing,更何况天下多的是欠教化与坏教化。”
阿酒低头看了看羽衣的袖子:“道长所来,究竟为何。”
午熹再一拱手:“你我本出同源,但说来惭愧,贫道证道之时,远非今日,自在逍遥不可能得,因而贫道自退一步,并未化道。而今酒先生半神半魔,贫道深感时机已成,特来尽绵薄之力。”
“尔有何绵薄之力?”阿酒问。
午熹一挥拂尘,身后骤然出现千百只白鹤,齐齐向阿酒飞来。阿酒并未躲闪,白鹤振翅,穿阿酒之身而过,一呼一吸间,午熹迅速显出老态。一股斥力袭来,却阻止不了白鹤飞过,也阻止不了力量的传递。
午熹佝偻着背脊,声音再无刚才的中气十足:“大自在、大逍遥,权威是我,信仰亦是我,我是我,乃至天道是我。真自在,便是随我之心意;而我之心意,不背善法,不违人伦。是大善,是大德,是大道。”
阿酒立在空中,看着他缓缓转过身去,口中喃喃道:“而今我老头子就要随我的心意啦!”
“前辈何往?”阿酒问。
“人间有趣!”午熹说完,身化一缕飞光,往颠倒人间界坠落而去。
阿酒仍身着午熹为他所化的丹顶羽衣,雪白飞羽间红色陈杂,与他灰白发丝间那一缕入魔后生出的红色相得益彰。
天帝,抑或说天道,除却刚刚试图阻止午熹之外,沉默至今。
”是我执迷不悟。”阿酒淡淡地说,“君自相矛盾也罢、自毁长城也罢、执迷不悟也罢,由不得我。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我不司教化,若劝你阻你,皆违你我本心。如此山长水阔,各自行去,兴由自己,亡由自己。”
说罢,阿酒在转身之际回首,望向苍茫天际:“如今,我终于有保有自由的力量,你奈何不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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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天光将明时,阿酒从敬陵殿中起身,带着一身山风的寒意和良夜的水气,踏云来到人间。
第一缕霞光照进人间,屋中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阿酒负手站在屋外。
世上没有一个人为这个孩子的降生而欣喜。
不敢给痴傻的男人抱,接生婆把啼哭不止的孩子放到女人枕边,说:“傻子媳妇,孩子都生了,傻子他妈也死了,你就别再想着跑了,好好跟着傻子过日子吧。”
黑眼珠外的白眼仁是那女人身上唯一的亮色,她慢慢背过身去,木愣愣地盯着泥砌的墙壁。
阿酒穿过洗手的接生婆和叉着腿坐在地上抠裤子的傻子,轻声对那女人说:“我送你回去。”
那女人恍若未闻。
阿酒伏下`身,轻轻抱起大哭不已的婴孩。他连眼睛都没有睁开,手指徒劳地张开又握紧。不由自主生而为人,出生第一声,先哭自己还未受的人间之苦。哭过这一声,就要在蜜糖与刀剑中跌滚而过,以后种种,再非没有缘由。
阿酒隔着襁褓拍了拍他,说:“我送你回去,这个孩子我来给你照顾。”
女人睁着眼睛:“杀了我吧。”她说,“孩子你要就抱去。你要谢我,我不回去,杀了我。”
怀中的婴孩啼哭不止,声音愈发撕心裂肺。阿酒垂目看着她消瘦的背脊:“你真的想好了?”
女人一丝表情也没有,她说:“不止是要杀我,还要让我死得极疼、极苦。”
阿酒一掌击碎她的下`身,那女人如蛆虫一般痛苦地扭曲号叫。阿酒不做理会,一寸一寸,由下自上,掌风直挥到肋骨。
最后一掌时,阿酒停了下来。
“你可畅快了?”阿酒问。
女人痛苦的濒死的嘶号里夹杂着疯癫的笑声,阿酒无声地叹出一口气,挥出了最后一掌。
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阿酒一时觉得命运荒诞不经,一时又觉得果真生死有命,不然都是好好的人,为何有人生而富贵一生顺遂,而她颠沛流离、孤苦伶仃。
刚出生的n_ai娃娃在他怀里止不住地哭着,阿酒转身离去,接生婆神志回笼,又疑鬼神,又疑是自己刚刚发了梦。
阿酒并非多管闲事。当然,若要仔细算,也的确是管了闲事。
这个孩子是陈刀落在凡间的玲珑骨与神仙筋,当年陈刀转生九世破天命,如今他这副神仙筋玲珑骨也转生第九世了。这一世,福报耗尽,业力涌起,按天道轮回,这个孩子将是彻头彻尾的苦命人。
阿酒免去他一生苦恨,报的是重走人间路时滴滴点点的恩情。从此他再不是父痴傻,母早亡,讨饭流浪,有寿无福,阿酒为他谋划好的前二十年人生,是仙人托付,长于富庶之家,受家风熏陶、礼义教化,一十六岁随仙人游遍大江南北。
之后的事,就交给陈刀了。
梁安陈家,端方正直,可堪托付。
陈家祖母晨起,便有家人报来,言道门外有一包着襁褓的孩童,无人看护,啼哭不已。
陈老夫人惊愕之下忙叫人抱进来,家中无幼儿,一时难寻r-u母,而孩子又饿得直哭,老夫人只得叫人先拿羊n_ai喂了。如此悉心照料了两三日,仍不见有人上门来领,陈老夫人与儿子儿媳商议,幼子何辜,左右儿子儿媳膝下空空,便打算将此子收做亲生。
是夜,陈老夫人并儿子儿媳皆得白发仙人入梦。仙人道,陈家家风端方,福泽绵厚,故有此子托付,需将其好生教养,十六年后,便有人来接走他。
梦醒后,陈老夫人捏着面巾跌坐在太师椅中,心中却满是忧虑。别的不为,她只怕这梦寓意不妙,自己新得的孙儿,难不成活不过一十六岁。自此,陈家上下对此子照料愈发精细。好在此子生得良善,体格健壮,陈老夫人仍悬着心,但到底忧心渐解。
托梦以后,阿酒并未远离。他化身为一只喜鹊,日日在陈家盘桓。
他眼见着那孩子从闭着眼睛吃n_ai,长到能滚会爬,从一个大人怀里到另一个大人怀里,渐渐自己牙牙学语,能跑能玩。
他眼见着那孩子怕父亲房里的花渴、怕天井的锦鲤饿,于是提着小壶一日三次地给花浇水,自己剩下半颗发面馒头,也要掰碎了给鱼吃,最后花奄奄一息,鱼翻了肚皮,家中大人们才知道小孩好心办了坏事。
花和鱼都是陈官人心爱之物,陈老夫人和陈夫人也不好越俎代庖。但孩子毕竟是孩子,陈官人再心疼也没办法,只得讨来夫人买镯子的钱,重新养上鱼栽上花,抱着小儿子,仔细地告诉他花该怎么浇,鱼该怎么养,告诉他关心也要得法,爱不是你想当然的事。
阿酒在枝头扑了扑翅膀,心说你们小时候怎么都这么傻。
阿酒还看过那孩子拿虫子玩儿,用两根筷子夹着,看夹到什么时候虫子才会爆出浆子来;或者是抓住一只苍蝇,揪掉它一只翅膀,看它还飞不飞得起,再揪它的腿,看揪到第几条的时候它才不会爬了。
这些事情,陈家的大人倒是没能发现。
阿酒在心底叹了口气,都是债。
日子久了,那孩子过得波澜不兴,阿酒也没兴趣时时盯着了,某一日把脑袋钻进翅膀里打了个盹,却不曾想再睁开眼时,周身硬邦邦黑乎乎的,他没明白怎么回事,捏个法诀一挣,就挣了出来——原来不知是谁把他给埋了,也不知他睡了多久,土地都给踩了个结实。他心中打了个突,别是错过了十六年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