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吗?”陈刀追在他身后,“七十水路九重山,凌虚界千百年就是这个格局,你哪来的本事另辟一宗?”
“千百年前还没有凌虚界呢,他们哪来的本事另辟一界?”阿酒说。
“能辟凌虚界的都是大修行者,还要众人联手才可。”陈刀皱起眉头,“我说这话你别不爱听,我觉得你的能力是不够另辟一宗的。”
阿酒甩了甩手:“你说,另辟一宗都需要什么?”
“能力。”陈刀首先说道。
阿酒摇摇头:“太宽泛了。”
陈刀便一一细数:“开宗立派者,自身修为必登峰造极,如凛岳。凛岳太上祖师有芜苻等四人,皆是合体大能,如今更半步飞升。次之为天道许可,一宗一派,欲立先祝告天道,天道许之,才可得。抛却修为、天道,宗派之间倾轧争斗,更是一宗一派活不活得下来的关键。”
阿酒一边点头,一边叹气:“你说的不错。”
陈刀总结说:“你有些太异想天开了。”
阿酒就笑了:“你还需多了解我一些。”
陈刀不解其意,阿酒便捻去他发梢一点水露,温声细语地同他解释:“你说得在理,但与我而言,无甚要紧。你说的修为、准许、权力倾轧,我都是不关心的,我的道,也是不关心的。我还没同你说过,那日辞别芜苻,他问我所求何道。其实这问题他当初收我为徒的时候就问过一遍,那时我说我还没想好;这几百年间,我也没想过。”阿酒将濡s-hi的手指在陈刀衣襟上抹了抹,“可他那日问我,我忽然就清楚了。”
陈刀低头看着他。
阿酒目光恬淡地同他对视:“以 y- ín 入道,入无情道。无情道,无法门。强修不得,以之根骨天成;经典无有,是谓修行从心。此道非风流者不可。世间未得同样风流,便未有同样道途。无情道,无失无得、无着无落,无计法可循,亦无所谓先辈前人。无情皆是有情,入道是为自渡;以 y- ín 入道,是自在也,是死也。”
风过林间,寸长竹叶沙沙作响,阿酒盯着陈刀半晌,含笑摇了摇头:“你没听懂。”
陈刀皱起眉头:“我能理解,但不赞同。”
“所以你非我同道。”阿酒笑着低下了头。
陈刀一时拿不准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语气里带着几分怒意地问:“道不同不相为谋吗?”
“我还不想和你分道扬镳呢。”阿酒抬起头来,牵着他的手继续前行,“你天生星命,却不爱位列星官;我懒散荒谬,却满口道理。说来你我都是异数,说不定可以做个伴吧。”
“你觉得我们可以做个伴吗?”陈刀问。
“我想的是,权且试试。”说着,阿酒回头看向陈刀,“你愿意同我试试吗?”
陈刀轻咳一声,说:“我不懂你的道决。”
阿酒抿着嘴笑了:“你想懂吗?”
陈刀说:“你说说。”
“那我讲给你听咯。”阿酒笑眯眯的,“你哪里不明白?”
陈刀想了想:“你说‘以 y- ín 入道,是自在也,是死也’,是什么意思?”
“你修道,所求的是什么?”阿酒问。
陈刀略一沉吟,说:“可令天下魑魅魍魉再不敢当道。”
“所以你修成时,天下无当道之魑魅魍魉。而以 y- ín 入道,修成以后,自在而死。”阿酒说道。
“你们不求长生?”陈刀问。
“是我不求长生。”阿酒说,“我觉得自己修成了,自在了,可以死了,那便自在地去死。然而如我所说,以 y- ín 入道,绝非一途,长生不老求自在,也是可以的。”顿了一顿,阿酒说,“但世间万物全无永生不灭之理。人说修行长生不老,只因人活百年,百年间见修行者不老不死;乃至爷孙相传,数百年间见修行者不老不死,故而以为修行者不老不死。然人以眨眼为一瞬,我以千年为一瞬。人目中我长生不老,我眼中我此息将尽。如是我闻,凡修无情道,当觉此理。”
陈刀缓缓点头:“你既说以 y- ín 入道各人缘法不同,又为何要开宗立派?”
阿酒眉眼含笑:“若非凌虚百年,芜苻一点,我不知我道为何。我无甚可为人师,身居高位也无甚乐趣,只是我曾为不知己道而彷徨迷惑,如今既知道,便想要天下人知晓世间有我一道。”
“你欲成圣。”陈刀皱着眉头说。
“圣人识得世间苦,不愿世间苦世人。”阿酒放开了陈刀的手,“有人欲成圣,所以做善事;有人做善事,所以成圣。我从未觉我做的是善事,也不想当圣人。”他回头看着陈刀,“我心有缚鬼。口舌之言、纸笔之辞,训鬼、渡鬼。不图世人,只修我心。”
陈刀看着他,叹了口气。
“陈刀,”阿酒在潇潇绿竹之间郑重地看着他,“你千万要明白。”
阿酒叫陈刀千万明白,因为他知道陈刀不明白。
入夜时陈刀一边挑着篝火一边同阿酒闲聊,说起过去,阿酒讲村头的小河,有鱼有虾有螃蟹;陈刀说:“我和你完全不同了。我睁开眼时就是这个样子。我躺在秽土里,漫天神佛脚踩祥云俯瞰着我。他们化型都有山那么大。”
“你怕吗。”阿酒问。
陈刀沉默片刻:“我从来没有怕过他们。我只是觉得他们长得太奇怪了。明明是一副人样子,却像山那么大。”
“神佛大化身,是大威能。”阿酒听着毕剥的火声,捡起一片落叶,沿着纹路撕着玩。
陈刀嗤笑一声:“这话你信吗?”
阿酒笑了,并没有答话。半晌,阿酒又问:“那你为何不肯在天上轮值?”
“我也不知道。”陈刀把火压了压,“就是觉得他们奇怪,不爱和他们待着。后来我就明白了,我不喜欢那样子。”
“我记得你和我说,你想要天下魑魅魍魉不得当道。”阿酒说。
陈刀沉默着点了点头。
阿酒把撕烂的叶子丢到火里,用木棍扒拉扒拉:“说来还没问过,你主何星宿。”
陈刀轻声道:“东方青龙,尾火虎。”
阿酒便笑:“那就是了。你现在做何打算?”
陈刀盖住最后一星火,和阿酒说:“送你到离天境。睡吧。”
凛岳到离天境山高路远,阿酒与陈刀一步一步走过去,走了六个月。
阿酒与陈刀站在界碑外,看着风卷着雪花打着转落下界碑,许久未言。
阿酒叹了口气:“和我走吧。”
陈刀摇摇头。
目光定定,阿酒侧过头来看他。
“我懂你的意思。”陈刀说,“我真喜欢你走的路……我一辈子都走不了这条路。世界都困不住你,但我和你不一样。阿酒,人和人生来就不一样。”
阿酒说:“我想救你。”
“莫救我了。”陈刀低声道。
话音方落,铅灰的云层之上,巍峨如山的神佛顷刻现形。
金身罗汉开口道:“尾火虎,离天境已到。”
阿酒晾凉地开口:“人家叫陈刀。”
金身罗汉缓缓摇头:“个人姓名有何要紧,星宿位主才是天地大事。”
“所以你不是你,是金身罗汉;他不是他,是尾火虎。”阿酒嗤笑。
金身罗汉好x_ing子,未同阿酒争辩,只是又同陈刀说:“尾火虎,双化阁前一约,我既守约,你待如何?”
“你放我陪阿酒走一遭,我回去归位。”陈刀抽出他那把不离身的刀,一刀劈向离天境的界碑。刀非神兵利器,就是他从天兵手里抢来的;界碑定山河,却是神物。陈刀的刀应声而断,界碑闪过点点白星,在“离天境”的“天”字上,留下一道白痕。陈刀将残刃楔入碑前,掸一掸衣服,屈膝跪下:“谢我佛大慈大悲。东方青龙尾火虎,归位。”
他的目光堂堂正正,黑色的甲胄缓缓覆上他的身躯——这大概是世上最威风的绳索了。星光在空中集聚,一把银枪缓缓成型,在陈刀面前一闪,便消失在他的肩头。
陈刀起身。
他如今已是尾宿星官,跪神不跪佛。
“东方青龙尾火虎,天生反骨。帝降天兵之刑,八世杀之朔风崖,仍不服。佛祖劝建双化阁,择朔风崖上。于是转生九世,尾火虎避入双化阁,天命终破。”阿酒看着陈刀的背影,道,“早知道你是尾火虎,真不该叫你用朱便是那些疯书来堵门。”
“起码我不再重蹈八世覆辙。”陈刀看着面色不善的仙君,“阿酒,你要明白我。”
“你要我明白你,却不肯明白我。”阿酒说。
“我明白,我都明白。”陈刀说,“只是人和人生来就是不一样的,我强装你,也装不出来。阿酒,这就是我的路。无论如何,我都得走一遭试试。”
“大不了再死一次?”阿酒问。
陈刀道:“大不了再死一次。”
仙官在云端开口:“陛下有容人之德,纵你有不臣之心,屡教不改,仍予你星官之位,你竟不感恩戴德!”
“他不杀我,是因为杀不死我。他让我做星官,是因为除了我,谁都不是尾火虎。”陈刀说,“我只佩服他有胆放虎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