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变成了树林,身下的床亦变成了一片宽敞到不可思议的叶,华非吓了一跳,也顾不得什么生病不生病了,赶紧从那片悬浮在空中的叶片上跳下来,一个不慎,头顶的沙锅跌下,落地却是“呱”的一声。华非定睛一看,哪里还有什么沙锅,地上的分明是一只碧绿的青蛙,还一蹦一蹦的。
华非的脸色有些难看了。他尽可能镇定地往美岛身边靠去,问道:“这什么情况?”
“感觉像是幻境。”美岛回答着,警惕地望向四周,“老师你感觉还好吗?”
不,我不好——华非很想这么说。别的略过不提,他的包呢?
华非环视一圈,触目却只有深深浅浅的绿色。他那装满小道具的包早不知道被藏到哪里去了。
对于一个法术低分飞过,只会用手指打火苗的本本族来说,这可真不是个好事儿。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华非回忆起刚才那道一闪而过的绿光,默默在心里敲出“韦鬼”两个字,并在后面打了一个勾。
不过韦鬼会放幻境,这个设定倒是第一次知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用幻境来扰人心神吗?
华非这么想着,再度环视周围。他们现在看上去就像在一片林子里,满眼的绿色,树木的具体模样却是模糊的。头顶的叶片彼此覆盖,密密相连,连阳光都漏不下来多少,整个情景更显得y-in森恐怖。
“这哪儿啊,美岛你有印象吗?”华非问道,伸手拉住美岛。凭空捏造的幻境没有意义,他觉得这个幻境多半就是针对美岛的。
美岛没有回答,华非便又道:“这里好像也没什么,我们要不要往前走点?那里好像是有路的样子……美岛?听到我说话了吗?你怎么了美岛?”
拽了一下身后人却没有拽动,华非诧异回头,却见美岛惠流正定定地站在原地,双目圆睁,一脸惊恐。
“美岛……”华非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叫出了声,脑中忽然想起警察告诉自己的美岛的死因——被吓死的。
……难道说,现在已经到了那个时候吗?美岛遇害的时候?
华非突然觉得后背有些凉。紧了紧抓着美岛的手,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起码声音里不能漏出颤抖:“美岛,你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美岛?美岛!回答我!”
吐出最后一句话时他用上了自己库存不多的灵力,始终浑浑噩噩的美岛惠流这才有了一些反应。慢慢地将目光移向了他,美岛的声音干涩得几乎不像是他自己:“看到了什么……老师,难道你什么都没有看到吗?”
——什么意思?
华非一怔,旋即便明白了过来,慌忙闭上眼睛,潜运灵力,再度睁开时,眼瞳中两团白色的火焰溜溜一转,眼前的景象顿时又是一变——
华非的脸色也跟着变了。
这回,他可算是看到了——美岛所看到的世界。
与此同时,厨房里。
付厉仍旧沉浸在行逢神所说的故事里。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故事,甚至可以说是老套,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全都听进去了,并且因此而感到分外不适。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同种族阵营之间的暗算掠夺当然算是残忍,但有时也并非不可理解;然而美岛家玄祖父的所作所为,却可以说是卑鄙了。
不是因为种族之分这种令人无奈的原因,纯粹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已。为了讨好一个异类,便不惜去欺骗另一群善待自己、信任自己的异类……这里面到底包含了几重背叛?付厉数不清。
叹了口气,他垂下双手,对行逢神道:“我很同情你。但我没办法。我现在只想知道,你和韦鬼,什么关系?”
盘腿坐在地上的行逢神乐了。他抬眼看他,蓝色的眼里满是狡狯:“你猜?”
“?”付厉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忽然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太安静了。这里怎么会这么安静?
他是用风墙隔绝了厨房和卧室没错,但风墙理应只会吸收他这边的声音才对,卧室里的声音还是能传得过来的。
但是是从什么时候起……华非与美岛惠流交谈的声音,一点都听不到了呢?
心中冒出不详的预感,付厉缓缓回头,看见自己身后的风墙上正爬着一根根黑雾凝结的藤蔓,整面墙上,黑气弥漫。
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付厉警惕地回头,然而人还没转过去,便已经被一把按在了地上,脑袋与大理石的地面相撞,发出巨大的声响。
“才发觉吗,毁约师?”被挣断的风索颤抖着消失于空中,行逢神的语气里满是嘲讽,“没错,那位已经来了,带着美岛家的罪恶——她还有句话,托我转告给你。”
“她说,‘上次的签约因为失手没有谈成,托付毁约师的福才有了第二次机会。这一次,她一定不会让付毁约师失望的。’”
第17章 行逢神(4)
哀嚎、哀嚎,铺天盖地的全是哀嚎。触目皆是尸首与残骸,落在枯Cao、挂在树梢,污浊的血液答答滴下,冒着黑气的伤口里是森森的白骨。又有碎裂的杯盘碗碟散落于地,中间横着纸伞、皮鼓等物,一样都已破碎不堪。
纸伞上是一只紧闭的眼睛,皮鼓上是一张半吐着舌头的嘴。它们一动不动地放在那儿,在华非试图靠近的瞬间,又豁然张开,下一瞬,更多的眼睛与嘴在y-in影中浮现,它们齐齐开合,发出相似的声音,听不懂的语言,语气里却全是愤怒和仇恨。
华非骇了一跳,拍拍胸口,强自镇定地回头去看美岛:“别怕,只是在乱吼乱叫而已,也不知道说的什么……来,我们先想办法出去。”
他再次伸手去拽美岛,却依旧没有拽动。长长的黑发垂下,掩住面庞,美岛惠流缓缓抬头看他,眼里一丝神采也无。
“‘我会杀了你,我会杀了你家子子孙孙,直到断子绝孙为止。’”没有血色的嘴唇张合,美岛惠流凝视着华非的双眼,忽然如此说道。华非顿感心里一阵发毛,连声音都有些不稳了,抓着美岛的手指稍稍一松,转眼又抓得更紧:“美岛,你说什么呢?”
“它们就是这么说的。”美岛说着,偏头向四周望去。圆睁怒目、血盆大口、血肉模糊的尸首,相同的气息从它们的身上散发出来,那是比听不懂的咒骂更明显的怨毒。
“你……听得懂?”华非愣愣道,脑海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没抓住。美岛转过脸来看他,嘴角忽然泛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怎么不懂?我从小就是听着这句话长大的。”
华非怔住了。
“小的时候不懂,只是听他一直在我背后说着,翻来覆去的。我虽然听不明白,却知道应该不是什么好话。但我从没想过居然会是这样的意思……直到有一天,我把这句话记下来,偷偷拿去问了别的妖怪,才知道,原来他那么讨厌我。我小时候摔跤了,他还会来扶,可实际上他想的,只是杀了我……”
没有点明主语的叙述,华非却有些听懂了。他想起付厉曾跟他提过的,那个曾与美岛家玄祖父结怨,一直跟在美岛身边的神使大人……
“行逢神,是吗?”他问美岛惠流,“美岛,你老实告诉我,你的家长,到底对行逢神做什么了?”
美岛淡漠地看他一眼,目光往距离最近的一具狸尸上扫去:“做了什么……老师,你这不是都看见了吗?”
欺骗、利用、背叛、剥夺、伤害、抛弃,身为“人”的自私与残酷,明明白白、暴露无遗。
华非的声音卡住了。他不知道当年的事情到底是怎样,心中却也有了大致的猜测。再度环视周围一圈,望着这些悚然却并不真实的布景,他不禁怀疑,这个所谓的“幻境”,其实就是只是美岛惠流的梦魇而已,一个在他人日复一日的怨恨中,被不安与罪恶感催生出来的梦魇。
基于想象与并不熟知的过去,CaoCao搭建而成的场景。然而现在,这个噩梦般的场景,却在外力的作用下成真了。
或许这才是真正让美岛惠流恐惧的东西。
“美岛,你冷静点,你听我说。”进一步靠近美岛惠流,华非伸出手去,轻轻揽住他的肩,“这些都不是真的,都是假的,你不用害怕,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不会有人来伤害你——而且这些事根本就与你无关,知道吗?你的长辈犯了错,那是他的事,你是独立的个体,生而无罪,你根本就没必要去想这些事。它们和你没有关系。就好像你自己说的,有的东西是不用继承的,这个就是啊!美岛,你听明白了吗?来,过来,我们该出去了……”
手掌沿着肩部下滑,他握住美岛的手腕,微微使力:“来,走了。这些都是假的,你不要看……”
话未说完,他的手已被一把甩开。
“不是这样的,老师。”美岛慢慢地说着,低下头去,右手抚上胸口,“有些东西,是自出生就绑定,甩不掉的……它们一直都在这里。只要它们在这,我就不能算是无辜。”
“美岛,你在说什么?”华非不解地看着他,看他按在胸口上的手,“那里有什么?”
再度抬起脸来,美岛的面庞依旧是那副木然的样子,瞳中却似有什么点燃,青蓝色的,叫人想起夏夜于幽暗处漂浮的狐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