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放这两字如惊雷般在清平耳边炸响,惊的她脑子清醒了许多,她看了看周围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拉过燕惊寒道:“你想外放?本朝庶吉士一旦外放,就不知何年才能回京师了,况且你外放了,你父亲怎么办?”
燕惊寒握紧了拳头,沉声道:“我父亲会回老家,到时候我会写信托姑母照看他一些,你是知道的,外放一般都是偏远小县,路途遥远,我怕我父亲年纪大了,吃不了这个苦头。”
清平装作看册子的样子,手中拿起一只笔在半空中圈圈点点,道:“你是早就想好的?还是突发奇想?”
燕惊寒也拿了一本随意翻开,她道:“咱们刚入职时,我就去打听过了,最后考绩成绩不佳者,就不会留在长安,而是会外放到其他地方去。”
十年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改变自己的身份,从此平步青云,叱咤朝堂吗?庶吉士历来有储相之称,同朝为官,能不能上位,也要看当初在科试中的排名几何,清平并不是很明白燕惊寒为何要放弃这样的机会,自逐京师,去偏远的小县从最底层做起。
而燕惊寒却道:“你也看见了,恒琼两州大雪成灾,有的地方连道路都被积雪堵塞,外面的人也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也就是这样,这祭天所需的物件还是从其他州送来了。”燕惊寒手停在一个字上,忍不住用了些力气,差点把纸张给按破,“难道这大雪就只落在恒州北边?这场雪灾过后都不知有多少牛羊牲畜被冻死,百姓流离失所,蒙受损失不计其数,但那看朝廷中的大人都在做什么呢?”
说到这里她显然是动情了,颤声道:“我自进学以来,得蒙先生教诲,读书之余日日所想的,不过是考取功名后能有一番作为.......”
清平拍了拍她的肩膀,突然能明白她的感受了,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是真的把对天下,对百姓的忧虑放在心里的,于是对她道:“倘若真要走,那也等考绩完以后再说,到时候你若是真被外放,咱们再从长计议。”
燕惊寒没想到她居然没劝自己,还隐隐有支持的意思,顿时感动的不成样子,握住清平的手道:“清平,我来长安读书一趟能交了你这么个朋友,真是.......”
她感激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好友飞快的甩开她的手,一把握住自己的手腕,燕惊寒还以为是自己力气太大握痛了人家,清平松了松手腕,给她看,示意自己没什么事。
这时候巡视的主簿过来了,燕惊寒赶紧溜回自己的座位,假装在做事的样子,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清平所在,思及她刚刚的言行,觉得她今天实在是太反常了。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燕惊寒心里充满了好奇。
清平疲倦地松了一口气,微不可察的握了握手腕,刚刚燕惊寒情急之下忽然握住她的手,肌肤相触间,竟令她想起楚晙。
不是从前那个略有些稚嫩的王府大小姐陈珺了,仅仅四年的时间,改变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也许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无数人的人生因此被改写,这都是她始料未及的。
那是信王,皇天贵胄,高不可攀。王服加身,即是权势所在。她即使是坐在逼仄的马车中,仍不改凌然高贵的气势。这华服盛装、极尽雍容华贵的女子,瞳如点漆,深不可测,她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清平陡然间生出一种被当作猎物觊觎的感觉。
她握住了笔杆在纸上划过一道墨痕,心中有些烦躁。
真让人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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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天,分属的事情都忙的差不多了,清平和燕惊寒一起去沈西亭教授家中拜访。
这位沈教授是她们在长安官学读书时的授业恩师,对两人颇为照顾,现在因为年纪大了,就从教授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在家中静养。
她的女儿沈琳就是清平燕惊寒的师姐,现在在吏部任职,是吏部侍中身边的文书官。
两人去看望老师,也不好意思空着手,便去买了些东西,封了点银子,换了身衣裳,体体面面的去老师家拜访了。
沈教授家在南城,两人雇了马车前去,倒也没花上多少时间。到了沈宅前,清平去叩门,看门的仆从一早得了消息,开了门迎她们进来,沈琳从屋里出来,见了她们两人笑道:“李师妹,燕师妹,快请进,我母亲已经着人备下酒菜,就等你们二位来了!”
两人口道不敢,跟着沈琳进了房中,外面白雪皑皑,房里却是温暖非常,烧着炭盆铜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炕上,精神矍铄,眼神明亮有光,笑着看着两人。
清平和燕惊寒上前行礼,沈教授道:“不必,快些起来,别折腾那些没用的了!”
但两人仍是行完了礼才起身,沈教授含笑看着学生们,道:“我腿脚不便,就让人将这桌子搬到炕前了,希望你们不要见怪,可别说做老师的懒的不成样子了,学生来探望,还在床上赖着不起来!”
众人哈哈笑了一番,就围着桌子坐了下来,沈琳起身倒酒,燕惊寒和清平赶紧按住她,清平道:“怎敢劳烦师姐?我们自己来就好。”
沈琳坚持要倒,两人无奈,只能让她倒了。敬酒时却按住她不让她起来,燕惊寒道:“在官学时,常蒙老师照顾,学生心中感激,便敬一敬老师。”说完一口饮尽,非常豪迈,又去倒了一杯。
沈教授看向清平,笑道:“清平,你怎么不喝酒?”
清平道:“学生一喝酒就容易醉,半点酒都不能沾,害怕喝酒误事,就以茶代酒,敬一敬老师及师姐吧。”
沈琳侧身避开她这一礼,沈教授点点头道:“你们现在是在礼部下面做事?听沈琳说可是非常不容易呀,你们要是好好办事,得了上面大人的青睐,考绩评定时得了个优,还是可以留任京中为官的。”
清平和燕惊寒相望一眼,燕惊寒目含坚毅之色,清平心中一叹,知道她这是打定主意了,其实她带燕惊寒来沈教授家,正是希望能借这位授课恩师之口,劝住好友外放的打算。
果不其然,燕惊寒略微思索道:“老师不知,学生已经做好外放的打算了。”
沈教授有些吃惊,看了一眼沈琳道:“吏部的考核已经公布了?还没到评定的日子吧,怎么你们就已经知道这事的结果了?”
沈琳道:“娘,吏部调任官员的文书还没出来呢。”
沈教授道:“是了。惊寒,你到底怎么回事?”
燕惊寒铿锵道:“学生不愿留京熬日子,等候升迁,我想去做点实在的事,哪怕是去个偏远小县做个县令,也比在这里苦苦煎熬来着好。”
沈教授摇了摇头道:“庶吉士头一年就外放实在是少数,再怎么也不会让你去当个县令呀!至少也得是郡守之职,储相去干县令的活,朝廷再怎么糊涂,也干不出来这种事。”
燕惊寒道:“不管是郡守也好,县令也好,学生都不想再留在这污泥塘里了!”
这话掷地有声,沈琳握筷子的手停了一下,道:“燕师妹,有些话还是在心里说罢,当心隔墙有耳。”
燕惊寒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老师,您之前在官学给我们讲课的时候,不是就说了吗,当官若是不能为百姓谋福利,还做什么官呢?您瞧我现在的样子,日日不知所谓,忙来忙去也不知道究竟在忙什么。”
清平默默为她倒了一杯酒,又夹了些菜放她碗里,对沈教授道:“您教过惊寒,是知道她的为人的。”她字句斟酌道:“礼部分属事务冗杂,侍中大人为人守旧,不喜惊寒这种跳脱之人.......”暗示是燕惊寒是因为和上司不合才想走的,想让沈教授劝劝她。
沈教授何许人也,清平还没说完,她就已经明白了,只见她放下筷子,温和道:“惊寒,你是觉得在礼部呆的不好?我还有些故旧在朝为官,可以帮你通融一下,换个地方。”
燕惊寒当然知道这所谓的通融要费多大的力气,没有想到老师肯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她感激道:“老师不用了,我是下定决心了的,不会再呆在这里了。”
沈教授看着她道:“真决定了?外放官员除非任满,否则再难轻易调回,何况你就算任满了,能不能回到长安还是个未知数,与其这样,不如先这么干着。”
清平是想让沈教授帮忙劝劝燕惊寒的,毕竟有些话她说出来燕惊寒未必会听,但换沈教授一说,燕惊寒瞬间就犹豫了。
也是,读书读了那么多年,才从一个白身读到庶吉士,从普通老百姓里脱身而出,成为另一个阶级......的底层人员,其中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而现在若是说放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但燕惊寒犹豫过后,反而更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对沈教授道:“学生已经下定决心了,我知道您是一片好心,但是我不后悔。”
她忽然拿起酒杯在清平杯子边一碰,道:“清平,我承你的情。”
清平当然明白她的意思,看来自己想让沈教授劝说她的想法已经被她知道了,清平喝了口茶,道:“我还是那句话,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的。”
她其实特别理解燕惊寒的举动,倒不是说她自己有多么高大的情cao,为国为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种节守她自觉还差得远呢。她理解燕惊寒的是,在一个充满腐朽陈旧气息的官场中,人人都知道要依附权贵,才能有脱颖而出的机会。重要的职位都被世家大族所把持,平民出身的进士,终究还是差了一大截,想要往上走,就得选择一派。
世人皆知当今圣上还未立储,太女之位迟迟未能落定人选。在漫长的时间里,三位皇女以及其背后的势力,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
其中三皇女楚暄出身卑微,生父乃是涴衣局的内侍,并不受宠爱,也无什么家世,是以早早就归附了大皇女楚明;而二皇女楚昫生父乃是内阁次辅之子,出身自是不凡,姨母任英华阁大学士,族中多是清流名士,一门圣眷正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