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去前堂见礼吧,可别晚了。”叶络儿催促道。
“哎呀,瞧我这脑子,竟忘了这茬儿。”红妆一副恍然状:“姨奶奶快坐下,我给姨奶奶重新梳个发髻。”
“好好儿的,可又重梳做什么?”
“姨奶奶不知道,傅家规矩大着呢,发髻简单了不行,僭越了更不行,这正凤是夫人才能戴的,姨奶奶只能戴偏凤,我以前是跟着夫人了,一时梳顺了手,姨奶奶莫怪。”
叶络儿不傻,她知道若不是刚才讲玉簪赠与红妆,此刻红妆也不会想起这茬儿来。
大屋子住着,真冷。
虽然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堂上的人都来齐了。
老爷夫人坐在正中,下手两旁坐着十位姨奶奶,年纪不一,年长的已经四十出头,年轻的尚不足二十,堂前站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那必是昨晚一并娶来的十一姨奶奶紫荆,她一身轻衫裁剪得十分合身,玉簪绢花又有别样风情,往那儿一站便是一副画。
“妹妹好生难请,叫老爷夫人和一众姐姐们一等就是半晌。”十一姨奶奶笑说道。
叶络儿窘迫地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她不抬头也知道,一众姨奶奶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罢了,十二姨奶奶远路赶来,原是累了,本该叫她休息的,迟了一时半刻的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人来齐了,那就开礼吧。”
说话的正是大夫人,叶络儿昨晚没细看,今日一看才发现夫人竟是如此年轻,虽然一身老气的装扮,庄重得有些古板,却也压不住青春的气息,坐在那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身边如同父女一般。
叶络儿和紫荆给老爷和夫人磕了头,又依次给众姨奶奶们敬了茶,紫荆笑意盈盈地从丫头手里接过一个托盘说道:“妹妹初来乍到,没什么可表示的,再者姐姐们见多识广,也不稀罕什么,给每位姐姐一副金镶玉项圈,和一双妹妹亲自做的绣花鞋,全当是妹妹的一片心意,众位姐姐莫嫌弃,以后妹妹都仰仗姐姐们关照了。”
叶络儿又傻了,莫说她没想到,就是想到了也没闲钱置办这些物什,只能看着紫荆和众姨奶奶们互相说亲道热,自己像傻瓜一般呆立一旁。
这是个她不了解的世界,像一盘规则复杂的游戏,而从没玩过的她被中途推了进来。
接着便是夫人的训话,无非是姐妹要和气,守妇道,持家业,遵祖训云云。叶络儿看着堂上那个一脸严肃的大夫人,郑重的声音回荡在宽大的屋子里显得无比悠远。真像个老夫子,叶络儿心里嘀咕着。
第3章 夫人
这一夜,老爷还是没来。
第三天,老爷依旧没有来……
第四天,老爷带着紫荆去了省城料理生意了。
叶络儿并不期盼老爷的临幸,只是恍觉自己有些多余,又觉得傅家人原本就不纯粹的目光里又多了些东西。
叶络儿百无聊赖地走在傅家的大花园里,和红妆闲话着,傅家也就知剩红妆肯与她闲话了:“你家老爷快四十了吧,你家夫人怎的这么年轻,我听人说你家夫人是原配,你家老爷才娶亲不久吧?”
“什么你家我家的,这里可是您的家,姨奶奶不要说错话了。”红妆提醒道:“夫人的确很年轻,但是已经过门十六年了。”
“十六年?“叶络儿在心里嘲笑自己眼神太差:“夫人看着可真年轻,哪里像三十出头的人,分明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夫人本来就是只有十几岁,她自打出生就在傅家了。”
“童养媳?”叶络儿不可思议地说道:“只听说过许多寒门小户给不起聘礼养着童养媳,傅家这么大的家业怎的不是找门当户对的小姐为妻,却养一个年纪差了一二十岁的童养媳?”
“姨奶奶不知道了吧。”红妆像是卖弄才华一般得意:“我告诉姨奶奶呀,那是因为……”
“红妆。”一个阴沉沉的声音蓦然在耳边炸开:“你要是管不住这张闯祸的嘴,我自有办法让你闭嘴,当初你在夫人身边时,仗着夫人宽厚仁慈,任由你没规没距,现在可没人护得了你。”
叶络儿被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是一个约莫二十四五岁的少妇,妆容精致,面目姣好,却是一脸阴沉,目光冰冷。叶络儿不认识她,但见她这身气势,必是有些身份的,或许是哪位受宠有权的姨奶奶,都怪自己不长点心,人也认不全。
才要行礼问姐姐好,那个少妇冷冷地看着她,客气却威严地说道:“十二姨奶奶,傅家的规矩夫人一早就说过了,本不该奴婢来训姨奶奶,姨奶奶也该自重,不该听的别听,不该问的更别问,不知道比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要好。”
叶络儿连连点头称是,直到那人走远了才缓缓抬起头来,抚着胸口道:“吓死我了,那人是谁?”
“那是夫人的乳母林嬷嬷,我们怕她倒也罢了,姨奶奶怕她做什么,她再强也不过是个奴婢,难道还能压姨奶奶一头?”红妆愤然道。
“乳母?”红妆愣了,她的家虽不如傅家,却也知道乳母是个什么样子,这个冷艳年轻的女子哪里有半分乳母的影子?
“姨奶奶别理她,那个风骚的女人其实都三十多岁了,故意打扮地妖妖娆娆地,却成日间骂别人不成体统。听说她以前是窑子里的窑姐儿,不知道被先老太爷受用过的,还是被老爷受用过,横竖也没混到个姨奶奶,给我们立这个规矩那个规矩,叫人哪只眼睛瞧得上?”这些日子叶络儿早已习惯了红妆的尖嘴薄舌,却也被这番话给砸晕了。看似规矩有序的傅家有多少她从前没见识过的事。
想到要在这个她永远理不清的家里过一辈子,叶络儿心里莫名地一阵烦乱,打发走了聒噪的红妆,自己独自一人在傅家的花园里没有目的地乱逛。
规矩、规矩,傅家到处都是规矩,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用规矩推测不出来的事,说到底规矩不过是约束那些守规矩的人罢了。
天越发阴沉,一如叶络儿的心情,还来不及往回走,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叶络儿不敢在雨中奔跑,傅家的规矩女子行不动裙,淋得一身湿透了才走到屋檐下。
雨越下越大,如瓢泼一般,天地间便只剩下着哗啦哗啦的雨声了,叶络儿不由得心情舒缓了,仿佛所有的抑郁都被这场混乱的大雨消融了。
“嫋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哗哗的雨声里不知什么时候夹杂着隐隐的昆曲,若隐若现,似有似无。
不时地听闻一声,细听又觉得不曾有,叶络儿摇摇头,暗笑自己太想念曾经在家为女时看戏赏花灯的日子了。傅家这种地方,连说话都是各种规矩,谁人敢唱戏?
对面是夫人的画楼,不知她是否有过年年少活泼的岁月?叶络儿这么想着就自热而然地往画搂那边看去,这一看不打紧,画楼的观景游廊上竟站在一个女子,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薄衫,一头青丝半束半披着,风雨中衣袂飘飘,青丝飘飘,恍若谪仙,此刻正忘情地唱着昆曲,婉转的曲调混在风雨中叫人听不分明。
叶络儿可没心思欣赏着画中人一般的美景,傅家的规矩……这丫头分明是不要命了,那可是夫人的画楼,夫人最是一个庄重正派的人,居然在夫人的画楼上唱这等香艳的曲子。
若是叫人发现了,不被打死也得剥掉一层皮,叶络儿知道夫人的院子不能随便进,画楼更是禁地,可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强忍着害怕,瞧着周遭无人,轻手轻脚地上了画楼。
曲子听得越发分明了,的确很好听,很灵动,跟傅家刻板的规矩不是一个调子,叶络儿不敢进去,站在阁楼的楼梯上冲着那个纤瘦婀娜的身影唤道:“姑娘,你是哪个房里的丫头?快下来,夫人的画楼不能随便上的。”
歌曲戛然而止,那女子却并未理会叶络儿的劝导,头也不回,只悠悠地说道:“我叫梅如画,唱得好听么?”
“好听。”叶络儿上前几步急道:“好听也不能在这儿唱呀。”
“既然好听,为什么不可以唱,你站在这儿,听我唱。”
“擅自进夫人的画楼会被打死的。”叶络儿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急到不行,伸手想去拉她。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上来?”那悠然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甚是熟悉。
叶络儿心中一惊,只见那个身影缓缓地转了过来,叶络儿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夫人饶命,我…我不是有意冒犯夫人的,我不知道夫人在此,我……”
叶络儿已是语无伦次。
“偶然间人似缱,在梅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叶络儿还在磕磕巴巴地解释求饶,耳畔的歌声又响起来。
“我唱得好听么?”不知什么时候歌声停了。
叶络儿一身湿透,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好…好听。”
“你是第一个听到我唱歌的人。”这是个灵气的少女的声音:“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叶络儿不敢抬头,却不能不抬头,微微一抬头吓得瘫软在地,夫人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明晃晃的长剑,正用丝绢一丝不苟地擦拭着。
叶络儿连磕头的力气都没了:“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只求夫人超生……”
“这柄剑是我爹的,十多年都没用过了,不知道还好不好使。”说话间,叶络儿眼前银光一闪,晕了过去。
第4章 双面
梦中香风细细,轻纱软枕,放佛不似傅家那冰冷的朱门广厦,缓缓睁开眼帘,这不是傅家又是哪儿呢?夫人的阁楼。
夫人的画楼,叶络儿顿时清醒了,自己竟然躺在夫人画楼的床榻上,天已经黑了,不知道是什么时辰,雨也停了,只听见屋檐上的残滴打在芭蕉上的声音,叶络儿僵住了,不知道夫人是以为她死了,还是一时心软手下留情,到底该装死找机会逃命呢,还是该起身谢恩呢?
“你醒了?”窗下那个身影依旧没回头,原来脱开那层层叠叠的华服,那个身躯竟是那么瘦弱。
叶络儿见装不下去了,只得起身,唯唯诺诺地站在梅如画身侧,梅如画正在描摹一副画作,原图挂在墙壁上,是她自己的画像,站在梅花树下,细长的手指拈着一支红梅,回眸而望,眉梢是秀气,眼角是温柔,似小女子乍见情郎的羞涩与热情。若是没看见她现在的摸样,只怕也不能一眼认出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