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悦棠教的剑法,以轻捷灵巧为主,而那些霸道强横的招法,必定是江晏在拜师之前,自己摸索出来的。
一手扣住江晏的手腕,商悦棠将他拉入怀中,四目相对、额头相抵,神识强力又温顺地探入他的脑中。
那是个寒冬,雪花纷纷扬扬飞舞,红色的灯笼都被霜雪抹上了一层淡淡的白色,屠苏酒的香气弥散在大街小巷。
一白白胖胖的小孩穿着棉袄,手持糖葫芦在雪中奔跑,身后玩伴追逐而上,嘻声一片。
本应该是极其欢乐的场景,却因为他们脸上蒙盖的一层模糊不清的雾气,使得这一切变得诡异起来。
江晏会在哪儿?
水墨袍随风猎猎而响,又轻飘飘搭垂下来,商悦棠立于危楼之上,极目远眺。
朱门绣户里,银骨炭被火染上了红色,不时爆裂出花,美娇娘提起云袖,将佳酿斟入杯中;薄祚寒门中,女子抱着小孩卧于炕上,手中绣着小儿新服;高檐屋角下,五只野猫挤在一起,抱团取暖。
终于,在一方五进宅院外,捕捉到了江晏的身影。
还是年幼的江晏。
他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小小的一团,衣着单薄,在寒冬里冻得瑟瑟。
商悦棠刚准备飞身而下,便见江晏身旁的黄花梨大门被推开,一个身着锦衣的丫鬟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疙瘩汤,递给了他,随后阖上大门。
商悦棠知道江晏以前过得不好,但亲眼看见,还是心仿佛被一根针扎了一下。
衣袂翻飞,如流云舒卷,他跳下高楼,去牵江晏的手,可触及的只是一片虚无。
……是幻觉啊。
商悦棠心中空荡荡的,有点难过。
他看着小江晏喜滋滋将那碗汤喝完,把碗端端正正放在门口,然后瑟缩着身子离开。
商悦棠下意识想跟着他走,可迎面一阵风雪吹来,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就不见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赤云城中,幻境中,除了踩雪时发出的沙沙声、寒风吹过时的呼啸声外,那些路人的交谈声都混成一团,完全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明明身边是如此嘈杂的世界,却孤独的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然后,又是拳打脚踢的声音,清晰而残忍。
商悦棠已经猜到了结局,但切实看到那幅场面的时候,他还是心疼地眼眶发酸。
那个身影比起刚才要长大了一些,但还是那么瘦弱,好像风一吹,就会飘走一样。
江晏的身上,有着许多的伤口,新新旧旧。他就是过着这样的日子——旧伤还没愈合,新伤就出现了。伤口大大小小加起来,推进着时间的前行。
越水剑止不住地震颤,商悦棠紧紧攥住掌心,十指苍白。
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人唤他:“师尊。”
他转过身去,飒飒飞雪中,少年疲惫的身姿出现在他的眼前。
江晏身上披着霜雪,和幻影中的他,近乎重叠。
江晏说:“师尊,对不起……我又连累了您。”
商悦棠又生气,又心疼。他走过去,拂去他肩上的雪花,把泼墨山水袍披在他身上。
江晏脸一红,朝后退了半步,说:“师尊……不、不用了!”
商悦棠微怒:“闭嘴,给我披上。”
江晏低下头,面红耳赤,扭捏地像个姑娘。
商悦棠还浑然不觉,骂道:“耳朵都冻红了,还在死撑。你要是以后到了金丹期,想让为师管你,为师都懒得管了!”
江晏一急,忙道:“不的,师尊管我也好、骂我也好,徒儿都……甘之如饴。”
少年的音色是脆生生的,此刻却带着一点软绵绵,像是花朵上的残雪。
商悦棠心底泛出一丝怪异的感觉,但很快便将其抛之脑后,道:“好了,为师回去再好生管教你。”
江晏“唔”了一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心虚地移开眼神。
商悦棠:……???
商悦棠以前陪大弟子谢青来过幻海花丛,当时他的心境比起现在浮躁得多,一看谢青犯病,打晕,抢救,送医,一气呵成。回春峰的尚师兄对他语重心长道:“要不是你的徒弟神经比较坚韧,可能他此刻就和孟婆在探讨煲汤手艺了。”
……后来,到了道心之衰,心魔渐生,时不时拉他进幻境喝个茶、下个棋、刺个杀什么的,一向秉持“一剑走天下”的商悦棠首次在修行上撞上了瓶颈,卡了几千年后,终于天人合一,证道飞升了。
对如今的商悦棠而言,突破幻境不过小事一桩,但对江晏可就不一样了。
商悦棠道:“江晏,你对此幻境可有头绪?”不清楚的话,为师可以好生提点你一下。
江晏道:“徒儿大致已经找到了突破点。”
商悦棠:哦。
……哼。
江晏垂下眼道:“这个幻境……乃徒儿的心结。”
商悦棠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想要安慰江晏,但又怕自己的语言太过苍白,反而显得置身事外,轻描淡写。
江晏笑了笑,道:“师尊,徒儿本来很难过,但一见到师尊,就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商悦棠咳了一声,别开脸道:“恩……为师以后,也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风声停了,雪声也停了。
江晏的世界里,一时间只剩下一个人。那人乌黑浓密的睫毛上粘上了雪,其下眼眸秋水潋滟,又明又亮,投映出站在对面的、傻兮兮的自己,就好像……商悦棠的世界里也只有江晏一人。
江晏不自在地用手背挡住半张红透的脸,随即又觉得太过此地无银,将手放在一边,僵成一块木头。
商悦棠说:“走吧。”
江晏点头,和他并肩而行。靠着商悦棠那侧的手,纠结地张开又握紧,想要靠近,又怕泄露出自己的小小心思,寒风凌冽,他却出了一手s-hi捻的汗水。
那段路过得很快、太快了,江晏的心还在扑通跳着,便已经到了目的地——赤云谷。
那块不知道谁题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巨大碑石,立在曲折狭小的谷口,霎时间给江晏扑了一头寒意彻骨的冰水,冰渣子从他的衣领滚下去,落在他的心口上,冻得他难以呼吸。
一个温暖的手心贴上了他的手背,心心念念了一路的师尊的手,主动牵上了他的,江晏转过头去,商悦棠眼底的光还是像月华一样温柔又舒朗。
他拉着师尊的手,闷头走在前面,他的步伐很快,只为了将师尊落在后面。
按理说,商悦棠要是想,怎么也不会比他走得慢,可商悦棠就是放缓了速度,让他领着自己前行。
徒弟的抽泣声在风雪声里几不可闻,他不想让自己看见、听见,那他就不看、不听。
严冬,连赤云谷的妖兽都懒得出洞,懒洋洋窝在洞x_u_e里。泛着绿光的眼睛,骨碌碌瞧着两个人进入了山谷深处。
一把断剑,c-h-a在冻结成冰的土中。
商悦棠认出那是一把宝剑,绝非凡物。能将此剑弄折的妖兽,也绝对不是普通的怪物!
江晏跟着商悦棠的这些年,见识了不少仙家法宝,自然不会再傻乎乎地认为这是从村口铁匠铺里讨来的残次品,顿时敛了心神,将身上的泼墨山水袍脱下,递给商悦棠。
商悦棠又要发怒,便听江晏委屈道:“徒儿怕把师尊的衣袍弄脏了……”
……好吧。这些他还哪里舍得。
叹了一口气,商悦棠披上外袍,大致能明白江晏的想法。
果然,江晏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沉稳:“师尊,此战,请让徒儿独自面对!”
徒弟长大了,想要独立了,作师父的哪有阻拦的道理?
商悦棠点头允诺,退至一边。
一声嘶鸣传来,顿时,雪鸟惊空而起,妖兽慌乱而逃,地动山摇间,一头黑色巨兽狂奔而至,身侧黑色火焰熊熊燃烧,将天空染成红色。
江晏毫无畏惧地与巨兽红如血水的眼珠对视,手中利剑发出清越的鸣响。
不过转瞬间,一人一兽便打斗在一起,剑影与雪光交织成一片,漆黑的火焰将雪水融化成溪流。
一道道狰狞的伤口,出现在他身上,江晏揩去面上的一丝血痕,已看穿巨兽的弱点。
他一脚踏上山岩,凌空而下,松石剑狠狠c-h-a入巨兽的头颅!
血花飞溅,将他一身衣袍染红。
巨兽一阵挣扎狂吼,失去理智般地横冲直撞,将江晏甩飞在山壁上,江晏一口鲜血喷出。
然后,巨兽俯趴在地,身子急剧起伏后,不再动弹。
江晏强撑着爬起,捂住左臂,受伤的额头流淌着鲜血。
忽明忽暗的视线逐渐恢复正常,松石剑的剑柄在雪中一闪光芒,然后咔嚓一下,整把剑一分为二。
结束了……江晏想。
那些痛苦的、难受的、不愿意再面对的过去、记忆,全都结束了。
他缓缓走到商悦棠面前,低声道:“师尊……我把你送我的剑弄断了。”
商悦棠道:“无妨。”
江晏说:“恩。”
商悦棠说:“以往是为师给你选剑,但毕竟非你自己心意,如今你虽还有一把行云,如若不衬手,换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