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纠结,所以总是用玩笑遮掩过去,以为拖延久了,它就会被双方忘去。
可人心不是天下山山巅的雪,不是等到春天,就会化作雪水,回归于土的。
两匹马在路上咯咯哒哒走着,斜阳照着瘦马,拉下山坡的倒影。
他没有看向江晏,他知道江晏也没有看向这边。
他很想问:你说的事,和我想的事,是同一件吗?
可是他又问不出口。
他反问自己:虽然你长得好看,实力也高超,还坐拥天下宫,是个人就应该喜欢你,但是也不能这么自恋,觉得那些“喜欢”全是“倾慕”吧!江晏是你的徒弟,对你这个师父黏黏糊糊过了头,也是正常的。虽然他躲着你很不正常,但躲开的原因不一定就和谢青一样啊,可能是他突然发现自己有着什么奇怪的血统啦,突然就想独立啦,或者所谓的躲避只是你的多心——
总之,江晏和谢青是不同的,你不能因为谢青的事,就去怀疑江晏……也喜欢你。
商悦棠想了很久,还是认真回答了江晏的问题。不论心中的想法是否是自作多情,这个回答都不夹带任何一点私心:“什么叫做‘世间很多人都不认同的事情’?这世间的正邪善恶,是非黑白,其中定数,即便是圣人,也不可能全然参透。世间有千万人,便有千万种善恶,大道不同,你本就不能让他们都认同你,那人多人少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人类生老病死乃是天理,可修道却求的是与天不老,那修道本身,是否便是逆天而行?既然你都敢与天道抗衡,又何必在意人的看法。江晏……你干什么事情,只要问心无愧,便是了。”
江晏想要做出一个笑容,可嘴角抽动了几下,却是无力上扬。
问心无愧?可倘若他——
江晏转过头,看着山壁上的影子。两匹马挨得很近,影子却被拉得很远。他沙哑道:“师尊——”
隐约感知到有什么将要到来,像是山雨前的风,商悦棠的一颗心悬了上去。
江晏转过头,心虚道:“其实徒儿不小心把您的桂花酒给打破了……”
商悦棠:“……啥。”
江晏道:“十坛都——”
那十坛酒,已经伏了三年,就差洒入鲜桂花了。商悦棠本打算等到秋天,再酿入的。
商悦棠笑了笑,温柔道:“……你过来——你跑什么?为师不会打死你的!”
两匹马在山道上你来我往追逐了一阵,到了下山道,便放慢了蹄子。余晖将山峰涂上了厚重的金色,光穿过横斜的枝条,洒在江晏的面庞上,又依依不舍地朝后掠去。
本应该是一派静谧之色,可那人的笑,即便是在金橘色的渲染下,也带着消沉,就像山崖的北面,照不到光的地界。
商悦棠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他刚才说了那么多,都是在放屁。
江晏根本就不想要他的循循善诱,不想听什么孰是孰非。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答复。
就这样忽略过去,或者直接断了他的心思,才是最佳的选择。可残阳带着落寞,孤鹜从头顶飞过,商悦棠的心忽然就软了。
他没有喜欢过人,也不知道一份真情值得多少钱。
可他知道自己很喜欢江晏,即便那无关风月。
他可以拒绝他,但没有办法狠下心,自居过来人的身份,高高在上地对江晏说:这样是不对的。
因为感情本没有对错,他只是恰好喜欢上一个不喜欢他的人。
商悦棠道:“江晏。”
江晏转过头,眼底映着晚霞和他。
他道:“你要是真的做错了事,为师也不会恨你的。”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这话说的,就好像是默认了江晏和他之间暗流涌动的关系。
而对方那霎时间亮得发光的眸子,更是使他担忧。
江晏太偏执了,不仅仅指的是这件事。他整个人,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x_ing子。
有他护着自然无碍,可商悦棠怕有一天,只剩江晏一个人了,他会不顾一切撞得头破血流。
于是商悦棠补充道:“但为师不一定会认同你的做法。而且,如果你做了什么触犯底限的事……我说不定还会,反而做出让你恨我的举动。”
他说得含混,只因为觉得那些话,江晏能够明白,便不需要说得太清楚——毕竟不是什么亲亲爱爱的好事,而是夹杂着苦难的惩罚。他潜意识里,还是不想对江晏说出太残忍的语句。
江晏腼腆地笑了,他读懂了商悦棠的意思,只是对最后一句颇有微词,但没有关系,他不需要表达出来——
商悦棠是剑修,而剑修的心,再怎么软,也终究带着凛然之气。
不会恨他,就足够了。
就是被杀了,也心甘情愿。
山路早就变得宽敞,稀疏的绿荫也变得浓厚,藤蔓倒挂在山岩上,白色的花开在山岩下。两匹马之间的距离随着马蹄的交替,拉开了一些。
商悦棠在外侧,他在里侧。
江晏身体前倾,重心转移,身下的马一下奔到前方。他又放慢了速度,待身后那匹马挪到靠山壁的那方后,又挤了过去。
这样看起来,这两匹马就像亲密无间、耳鬓厮磨似的。
商悦棠眼皮一跳,只觉得就不应该说出那句话。
这人已经不加掩饰了。
商悦棠本来话就不多,先前苦口婆心那番言论,已经耗费了他太多耐心,这下他直接没好气道:“看你的风景去。”
如若以往,委屈是委屈,江晏还是会乖乖照做。
可如今江晏道:“一成不变的山和水,有什么好看的。”
还会反驳人了。
简直是得寸进尺!
恶向胆边生,他一把扯住江晏的衣襟,仰起头,与那人眼对眼,鼻对鼻。
商悦棠突然发现江晏的轮廓很是深邃,整体都带着冷峻的味道,只是平日里对他总是顺着眉眼,才软化了几分。
就像此刻,那含着冷意的面庞,由于意料之外的发展,一下便红透了脸,而古井般幽深的眼眸,顿时成了一汪清泉,清恬恬、亮晶晶的。
商悦棠故意冷笑道:“是啊,山水怎么有我好看?——你看得开心吗?!”
江晏口舌打结,支吾了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眼,冷静下来后,知道商悦棠此举纯粹为了泄愤,便敢怒不敢言地移开眼神,不去看他,算是求饶了。
扳回一局,商悦棠满意地放了手,觉得耳畔边的马蹄声甚是悦耳。
暮色斜阳中,他的乌发羽睫都染上了暖色,浅色的眼眸中像是开了一树的金花。眉眼一弯,那花瓣便簌簌落了一地。
☆、莲子(修)
白鹭洲。
镜面般的湖水上,零星散落着大小不一的岛屿。朱红桥廊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水车轰鸣,碎玉般的水珠投入湖中。
三人乘坐在一条小舟内,船上堆着新采下来的莲蓬。
本来这个时节,别说莲蓬,就是荷花的花苞都还没发出来,可白鹭洲这朱明湖,灵气循环不同与别处,不见春冬,唯剩夏秋。
进入浅水区后,层层的荷叶便将船只包围,高高低低,叠翠流金。
朱明湖宽广无垠,他们要去往的皇都更是众星捧月般立在湖中央,水程不可谓不久。喻景宁本提议坐大客船,谁知道码头一个船夫都没有。他们只能借采莲女子的小舟,一个小岛接一个小岛,像解锁游戏关卡一样推进度。
撑船人是一女子,身着红罗裙,窈窕貌美,自称唐二娘。
船桨荡出一片片涟漪,唐二娘问:“客官们来自何处呀?”
这是划船划得无聊,想找些消遣了。
商悦棠答:“赤云城。”
唐二娘踮起脚,手挡着日光,估测了下距离对岸的水程,随口道:“我听说赤云城的秋石林很是有名,一直想拉着自家夫君去看看呢。可从前年开始,他就忙于工期,这约定是推了一天又一天。”
商悦棠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一个萍水相逢的客人,无论是劝她体谅丈夫,还是义愤填膺地和她一起骂“男人都是大猪蹄子”,都显得怪怪的,有些过界。
唐二娘听不到回应反而更轻松,她只是单纯地想吐出一口怨气,又好意思对着乡里人说罢了。
喻景宁得了空,干脆和她闲扯了起来。他本就是白鹭洲出生,只是六岁便被送去赤云城,对这里的了解,也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回忆。
湖上,有巨大的机械船游过,数面蓝色的旗帜迎风飘摇,船尾处的则被烟囱里喷出的烟雾蒙上了一层纱,那烟雾画出一条长长的白灰色尾巴,闪着灵光,能源显然是安全又环保的灵石。这机械船外表刷着漆,是木色,兴许是年代久远了,有几处漆壳脱落,露出一片冷色调,倒是与荷塘的明媚形成了对比。
一方事物的兴起,往往意味着另一方事物的衰落。九州以求仙问道为主流,人人向往成仙,以仿照仙师们的日常起居为风。而修士们乘云御物,呼风唤雨,不需要这些奇技 y- ín 巧,像荆云那种偃师在修真界可谓奇葩中的奇葩,一千个修士里都不一定能抓出一个,而普通人耳濡目染,也不屑于去当下等的工匠。所以,在白鹭洲看见这种精巧的机械船,商悦棠不免有些好奇。
他问:“那种船在白鹭洲很常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