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可靠吗?」
「教主放心,这船夫是右护法在两湖一带布下的暗线头目,虔诚的巫圣子民,除了右护法和属下之外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他不仅长于勘探,更是操船弄舟的一把好手。」
点点头,巫斩楼极目远眺,悠然道:「这巫峡的风光,美得仍是惊魄夺魂,中原虽然地广物博,却终是没有这般风情。」
过去的一年,已经好象是一场热病,虽然对于经历的事情都清清楚楚的,却又觉得一切那么不真实。从在洛阳的牡丹花丛中对许君原一见钟情,恩爱**比翼情深,到情海翻波变生肘腋,他一生的轻狂似乎都耗尽了。
「蓬山虽好,终非故园。」景攸应和道,「不过江上风大,教主您如今的身子受不得风,还是进去避避吧。」
「如今倒是轮到你来管束本座了。」巫斩楼板着脸道,人却乖乖地站起身来,准备下船舱。
「教主,左护法,后面似乎有船追上来。」船尾撑船的做艄公打扮的教徒忽然扬声道。
巫斩楼的脸色冷下来,这三天两人绕道巫山,然后转走水路,路上总算是比较顺利清静,没想到还是没有甩掉他们,看着对方的船由小及大,渐渐连甲板上的人都可以隐约看见。
武当峨嵋以及其它许多帮派的人密密麻麻地站了一甲板,和之前路上遇到的杂鱼不同,基本上都是些有头有脸的高手,欧阳小小黄衫翻飞,站在一个道人身边对这边指点着不知说些什么,许君原站在她身旁,看不清面上神情。
看来对方已经知道再往前去就进入了巫圣教势力范围,打算孤注一掷,在这江面上彻底将他解决。
「能不能甩掉他们?」景攸问艄公。
对方摇摇头,为难道:「如果是礁石多水面浅的地方还有些办法,可是这段江面平坦,又是顺风,对方的帆力强,恐怕很快就会追上了。」
「无妨,最多小船被撞碎了,我们一起跳江好了,你的泳技该不会忘光了吧?」巫斩楼不在意地宽慰属下。
景攸的眉皱得紧紧的,就算水性再好,这一带水流湍急,两壁峭崖,除非是像鱼一样能在水里呼吸睡觉,否则便是神仙也逃不出去。
虽然可以跳到对方楼船上,但那和送死又有什么区别?他们人多势众,船上地方浅窄,他既要对敌又要保护不能动真气的教主,双拳难敌四手——就算敌得了四只手,难道他还能打过四十只、四百只?
所以连刚强高傲如巫斩楼,也没有说出硬拚的话来。
进退两难,不过如此。
咬咬牙,他突然出手疾点巫斩楼的后心,巫斩楼完全没有想到景攸会对他出手,一时不察,三处穴道被制,僵在原地动也动不了。
「你!」
「属下冒犯教主,若有命活着回来,自愿领罚。」景攸对着巫斩楼恭恭敬敬深深一礼。
「你又打算做什么?」巫斩楼怒道:「本座命令你不准任意行事!」
「教主放心,属下点的穴道您最迟半刻钟就可以冲破,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损害的。」景攸答非所问。
「谁管那个!不准你去白白送死!」
也许因为知道是最后了,景攸的表情比平日里柔和许多,眼底层间温柔笑意从容溢开,他轻轻为巫斩楼系上披风的带子,柔声道:「教主还记得吗?小时候我曾经说过:将来鞭子练得比您好了,您就再也打不到我,到时我爱看您多久,就可以看多久。」
「如今若单只以长鞭来论,属下已经比您要强很多了。」
「你……」
「教主,属下以后不能随侍身边,您多保重,有孩子的人了,要珍惜身体才是。」
他对艄公吩咐道:「待会儿我离船后,你只管快点划便是,右护法在泸州等着,务必要把教主安全送到。」
「左护法放心,属下拚了性命不要,也定不负所托!」
景攸再看一眼巫斩楼满脸的怒气和眼底一点点慌张,微微一笑,走到船尾,眺望紧追在三十余丈之外的大船。
杭州梅家造的楼船向来以坚固著称,不知又撑得住几颗洞天雷呢?可惜这雷原本是为了近身搏战研制的,引信太短,投掷不了那么远,这次若能活着回去,不妨向秦心提提改良的建议。
当然,在那之前,他恐怕要先烦恼怎样应付那高傲教主的惊天怒火才行。
眼看着景攸扬手掷出一片木板,人同时跃起,黑色的衣衫半空中簌簌飞扬,力气将竭时向下一沉,刚好落在之前掷出的木片上,借力一点,又一次飞起。如此两次起落,已经轻飘飘上了追来的楼船。
兵器撞击呼暍怒骂之声从对面楼船上传来,那人黑色的身影在敌群中飘来去,左突右挡。
比起长鞭、弓弩一类,那人的近身战其实并不拿手,所以才练了匕首为辅,走得都是些狠、绝、险的路子,伤人的同时难免自伤,在狭小的甲板上以一敌百,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七个道人组成了七星阵,把他困在中央,长剑交错,景攸不知为什么分了心,连续被两把剑划伤,鲜红的血从肩头腰侧涌了出来,隔着这么远竟然还是如此刺眼。
猛地闭上眼不再去看,巫斩楼默运真气,内力沿着奇经八脉倒行,一起汇入丹田胚胎所在之地,他只觉腹部一阵钻心绞痛,硬生生地忍了下来,任由鲜血自唇边溢出。
那胚胎好象自有意识,知道要遭到怎样的对待,无尽的悲哀痛苦涌上来,直冲脑海,一时脑中乱想纷承。一儿是少时习武击飞景攸的长剑:一儿是白玉祭坛上亲手将犹如亲姐的圣女挖心;一儿牡丹花丛扑面而来,许君原蓝衫绰然,浅笑温存:一儿又是穿心一掌,那人面上的惊惶与后悔,却又在转眼间变成黑色的身影孤单寂寞地独对着篝火。
将将走火入魔之际,他借心头最后一丝清明,猛地将牙齿抵住舌尖狠狠用力,另一种痛楚霎时让脑子自幻象中清醒,内力在丹田翻转轮回,渐渐成了一个小型的漩涡,自行生生不息。
巫斩楼本就散着的长发在江风中微微颤动,竟由发梢开始变白,那冰一样的白色一点点向上推移,很快满头乌发尽成白丝。
「化胎大法!」艄公惊呼,手中的撑竿险些掉入江里。
那是巫圣教与镜转神功相配合的另一种功法,怀孕的人依法施行,把胚胎作为营养根基助己身蜕变,功成可提高功力数倍。只是成功的可能性极低,过程非常复杂危险,若由女子修炼,虽然危险降低了,但是效果又不甚出众,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人会特意去修炼。
没想到他在有生之年竟然能亲眼看到真人使用,而且是一教之主!艄公胡思乱想着,忽然一阵巨大的响声从身后传来,连水面上似乎都传来地动山摇的晃动,火光迅速地照亮了半个江面。
刷地睁开眼,双目中神光聚成一点,巫斩楼死死地盯着起了半边火的楼船,神色寒得如同万载玄冰。
难道终究是来不及吗?
不!他、不、许!
满头白发飞扬,他一挥袖,身形一晃从小船上消失,遥遥出现在十多丈外,踏水直奔楼船。
巫圣不允,天要留人!
半倚着船舱壁,景攸左手软软地垂在身侧,背后疼得已经快没有知觉,半边黑衣更是染成美丽的红色。
左手怕是废了,不过值得。他微笑,趁着敌手不注意时引爆了一颗洞天雷,不仅炸死了十多个人,还断了一根桅杆,更巧的是刚好引燃了船舱里储的酒,现在已经有一半人忙着救火去了。
如果能再顺利引爆一个,那么这条船是绝对别想继续追击了。
欧阳小小在周边气急败坏地指挥人救火,扬声提醒众人小心,不要给他机会再次使用炸药,于是剩下的各派高手谨慎地步步逼近,缩小包围圈。
他握紧右手的长鞭,暗暗庆幸当初秦心做这洞天雷时就留了一手,考虑到被擒住时同归于尽的可能,只要贴身存放,向内注入内力即可引爆。
待这些人再走近些,他便可带着他们一起赴黄泉路。
船头忽然传来吵杂声,景攸努力想分辨,视线却已经开始模糊,他摇摇头想清醒一下,却令得众多高手如临大敌地齐退半步。
景攸冷峭地笑了,笑容竟与巫斩楼有五分相似,强提力气嘲讽道:「原来名门大派的胆子,竞比巫圣教的苍蝇大不了多少,列位不要担心,我这洞天雷珍贵得很,拿来用在你们身上岂不浪费?」
「无耻鼠辈!你也只能现在逞口舌之利,等大爷待会儿抓住你,让你求死不得!」一个身上鲜血淋漓的锦衣大汉跳脚怒骂,显然刚才也被爆炸波及了,气急败坏。
「哦,你待要把我的人如何了?」冷冷的声音从剩下的桅杆上传来。
看来自己真的要不行了,景攸苦笑,眼力竟模糊到这种地步,竟觉得桅杆上当风而立的人长得和他死前想再看一眼的人那么像。
首先,若真是教主,怎么可能是一头白发?
「是巫圣教主!」四五声惊呼同时响起,震得他脑子里一清,陡然打了个寒颤,凝神看去。
玄色的披风在江风中翻扬,其下红衣若血,白发如雪,冰山般孤傲高绝,不是巫斩楼又会有谁?
可是那发……那发……
化胎大法?不可能!他那么期待那个孩子的降生,宁愿忍受千般难挨的苦痛,几次遇险也不改初衷,又怎会亲自扼杀那珍贵的生命!
不过为了一个属下——怎么值得!
眼中的世界开始旋转,他倦倦地倚住舱壁,神志开始涣散。
不值得的,教主,那只是一个对你有着龌龊心思的下属,他情愿自己死一万次,也不愿见你做一点点违心的事,他只要你好好的活着,指点江山任性**随心所欲,巫圣教主,千秋万岁。
其它的,他一点都不想要。
真的什么也不想要……
巫斩楼淡淡一扫全场,沉声道:「放人,我饶你们一干人等性命。」
「做梦!你今天也把性命一并留下吧!」
「对,给中原武林的英雄们偿命!」
吃了大亏杀红了眼的人哪里会轻易罢手,纷纷喝骂。
一敛袖,晶莹得接近透明玉石的手掌轻轻抬起,又落下,掌风过处,巨大的桅杆自上至下粉末般分解消散在风中,脚下已经空空如也的人仍然站在半空中,漠然微笑。
「景攸,我先打发了烦人的家伙,马上就来接你。」
「怪……怪物……」众人张口结舌。
那根本不是武功!是妖魔邪法!是诅咒!恐惧在一瞬间统治全场。
风声猎猎,拂在他脸上的却是柔软的衣裳触感,淡淡的冷香熟悉而让人眷恋,是做梦吧?他这样想着,把脸更加蹭了上去。
「醒了吗?」冷澈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嗯。」他的神志还不是很清楚,下意识地问:「我们去哪儿?」
「……」声音顿了一下,带上些微的柔软,「回家,我们回家。」
回家吗?景攸努力地想睁开眼,但是眼皮却粘得比什么都紧,好象还有事情没有处理完啊,「敌人……」
「不用管他们,你安心休息吧。」巫斩楼淡淡道。
刚张开眼的景攸接收到指令,又安心地昏过去,最后一眼是从巫斩楼肩上望过去,只见身后渐小的半截楼船缓缓下沉,衬得天边夕阳血样的残红。
那一天巫峡之下的水被染成半江赤红,在此役中活下来的,没有一个愿意再想起那一场噩梦。巫圣教宝藏之说,再也没有人提起。
偶尔说起的,尽是那鬼魅般可怕的巫圣教主怎样踏水登船,凌空漫步,怎样举手间轻描淡写将人化成细粉,怎样杀得百多高手所剩无几。
自此广贵一带成了鬼门禁地,无人再敢轻犯,而巫圣教出奇地并未报复,仍是闭关自守,似乎是各自相安无事。
中原武林再也没有人见过那掀起轩然大波,留下血海腥风的死亡马车。
眨眨眼睛,几十年便这样过去。
几多名上红颜、枭雄豪杰,一杯黄土也掩尽了。
只有渭水旁小小村落里的章姓老人,偶尔喝了酒,还会绘声绘色地给小孩子讲一个骇人的故事。那故事里有可怕的接魂马车、穿著黑衣的无常、遍身血红的双胞
杀人魔,以及冷漠得足以冻上冰山的阎王。也许还有一点点儿当年的风花雪月,名门千金垂怜无名小子,醋海生波引动杀机无限。不过你总是来不及问结局的,因为从来不等讲完,那个只比章老头年轻一点点的老太婆就会冲出来,扯着他的耳朵把他拎回去。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不管是怎样的大人物,也逃不脱一个最终的归宿,即使现在不死,早晚也会死的。
只是不知黄泉是否陌路,不然这纠纠葛葛的人都撞到一起,再起了纷乱,又该如何是好呢?
一杯毒酒,简单地碎了他一世**的美梦。
世间事本就没有公平,
即使毁半生功力,逆天孕子,也未必换得回**同样的真心。
所以他一点儿也不恨。
被至爱背叛如何?被千里追杀又如何?
他是巫圣教的巫斩楼,
巫斩楼一生骄傲,不屑责人!
从头到尾,不过是——他错爱了一个人。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