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楚北渚震惊地看着任清,因为任清完完整整地说出了他全部的想法:“我当然知道。”
任清瞪了一眼楚北渚:“你知道你还这样?”
“可是怎么办呢任清?”楚北渚回看着任清,眼中满是悲伤,“真的好没有道理。”
楚北渚弯着腰坐着,看上去十分疲惫,他在心里想,可是我就是喜欢他。
任清转开了自己的视线,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懂这个“没道理”的道理了,因此他现在有再多的经验,再多的话想和楚北渚说,但他却没有任何立场和资格去评论:“你的名字起得不好,早知今日,我当年就该提醒你。”
楚北渚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这句话暗示了他注定的一生。
☆、训练
任清前脚刚出门,堂主李戴就到了。楚北渚懒得从床上下来,就似没有骨头一般斜靠在床头,点点头就算打了招呼。
而李戴也不以为意,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过来,开口说:“你回来这几天我始终忙着,才得空来看看。”他的表情十分愧疚。
楚北渚看着李戴的惺惺作态,尤其觉得反胃,若不是这些年李戴逐渐不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嘴脸,恐怕楚北渚现在还要被他感动了。
楚北渚静静看着他自导自演,不以为意地说:“不管接下来还要干什么,得给我至少一周修养。”
李戴面色有些不虞:“你也知道,你这次出师不利,这损失……”
“都已经付了。”楚北渚面无表情打断李戴,“三倍赔偿,不走公中的账,走的我自己的账。”
“你……”李戴内心一惊,这次刺杀只是定金就付了一万两银子,按照梨雨堂的规矩,任务失败定金按照三倍赔偿,楚北渚自己一下子掏出了三万两银子。他转念一想,从楚北渚接任务以来已经是十年,按照和堂中公账五五分的原则,攒下来的银钱数目肯定不会少,只是没想到已经到这种程度了。
李戴克制住自己的脾气:“任清跟我说了你的情况,让你这段时间暂时去走镖。”
梨雨堂虽然作为一个刺客组织被人熟知,然而培养一名刺客往往要十数年,同时又有七成培养的刺客会在前三次的任务中殒命,因此堂中豢养多年的刺客从不曾超过二十人,少的时候甚至只有五六人。
而其余仍有四十余人均在从事另一项业务,就是走镖。与镖局不同的是,梨雨堂走的镖从来只有人,也就是将一个人或是一群人安全地送到另一个地方。
楚北渚在心底松了一口气,他心底最担心的仍是李戴让他继续刺杀,而现在虽然尚有任务,但是去走镖已经好了许多:“是已经有任务了?”
“是湖广总督,聘了梨雨堂,还点名要你去护卫。”
“湖广总督?”楚北渚脑中转了一下,“闫思设?总督可是朝廷大员,手里大把的军权,要我们去干什么?”
李戴猜到他要问,将闫思设的话完全复述了一遍:“没说做什么,就说要去五日,还说你一定要去。”
“知道了。”楚北渚闭上了眼睛。
“北渚,我知道你受伤难受,养伤不易,所以才答应了任清,要让你去走镖。但你在这上面又没有经验……”李戴意味深长地将话说了一半。
“我明白。”楚北渚想,无非就是那些让他听人的话,不要过于特立独行等等。
李戴看出来他不愿多说,呵呵一笑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我那边还有事,就先走了。”
楚北渚依旧靠在床头,随意点点头,“堂主走好不送。”
又是在床上静养了不到十天,楚北渚觉得已经闲到发痒,因此感受到伤口已经差不过愈合,便在一个黄昏来到了梨雨堂内的教场。
正值盛夏,湖广的天气酷热,众人躲避了一下午的艳阳,因此这个时间训练的人仍很多。
梨雨堂每年都会吸收新人,他们被蒙着眼带进来,开始进行五年的训练。这五年内他们一步不能踏出梨雨堂大门,在中途退出的人会再次被蒙着眼带离这里。
而最后选择留下的则终此一生都不能脱离梨雨堂,他们有任务时可以出入梨雨堂,但是此后所有的人生,他们的生命都属于梨雨堂,直至死亡之时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楚北渚来到教场时,空地上十余人分成两队正列队扎着马步,一队是较大的孩子,看上去十二三岁的样子;另一队孩子则年纪较小,平均只有五六岁,马步还扎不稳,前后晃着。一个教习样的人拿着一根木棍在队伍中穿行时,时不时呵斥两句。
在场地其余的位置和周围架设的器械上,更多的人正在自行训练训练,他们看到楚北渚进来,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向楚北渚微微示意。
楚北渚敷衍地回了几个点头,其他人明显知道他的脾气,也就自顾自地训练。
因着楚北渚常年都在外面,回到梨雨堂的日子屈指可数,因此这些孩子们都没有见过他,但是他们能感受到楚北渚出现时气氛的变化。
较大的孩子们或多或少听说过这个传奇的第一杀手,因此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胆子小的借着动作偷偷瞄了几眼,而胆子大的甚至直接转头过来,想看清楚北渚的样子。
较小的孩子们是近几个月才到梨雨堂的,他们什么都不懂,只是因为练功的辛苦而抹着眼泪。
楚北渚五感敏锐,自是感觉到了他们的视线,这种稍带不友好的好奇确实让他有些不适,他向来避讳成为人群的中心,但是他更不愿和这些小孩子们计较。
他完全可以理解他们厌恶自己的根源,这样大的孩子,在经历残酷的数年训练之后,他们不可避免地产生对梨雨堂的憎恨,而现在出现的“第一杀手”,则将他们原本飘在空中的憎恨拉到了地面,让他们有可以用来厌恶的一个人,一个象征。
楚北渚不去管这些目光,他将护腰的腰带解下放在一边,开始拉筋。
肩上的伤已经开始愈合,小腹的箭伤仍时不时隐隐作痛,但是他不得不逼着自己尽快恢复状态。如今天底下想要他命的人没有一万也有五千,他谁也不能信任。
在这次的刺杀后,他发现这梨雨堂中的每个人都可能是出卖他的那个。越是拥有过极强的实力,就越是怕失去这份能力,休养的这三天里,他几乎每分每秒都在焦虑,担心自己的武功有一丝一毫的退化。
因此,尽管任清百般叮嘱,他仍是提前开始了训练。
楚北渚将一条腿搭在休息的条凳上,另一条腿放在身后,深深地压了下去,此时他两条腿分开的弧度已经超过了水平,他前后左右交替着下压。仅仅是三天未动,他就已经感觉到身体的变化,变得紧绷,不再游刃有余。
果然二十多岁的身体和十多岁时是不一样的,楚北渚在心里想。
而原本偷看楚北渚的人这时看到了他压腿的样子都已经看呆了,甚至忘记躲避教习的视线,直到腿上挨了重重的一记,才回过神来。
那边教习大怒:“看什么看,每天让你们拉筋都在鬼哭狼嚎,一群没出息的东西,看看人家,都学着点。”
楚北渚拉筋起来,靠着墙打起了倒立,他的倒立要更为苛刻一些,他不是用整个手掌撑着身体,而是将手掌悬空,用双手的十指支撑起自身的重量。
一边倒立,楚北渚一边转移自己的注意,试图不让脑中被疲惫填满。
听着教场上训练的声音,他渐渐想起来他刚进入梨雨堂的场景,他进入梨雨堂后就直接被鬼手带到身边亲手教导,直到鬼手过世,他开始独立完成刺杀的任务,这期间三年,鬼手对他有教导之恩。
鬼手是个极其冷漠的人,本身女刺客就屈指可数,而鬼手的能力甚至超越了绝大多数的男刺客,她的一身轻功举世无双,而她也将毕生绝学悉数传授给了楚北渚,楚北渚现在独步天下的轻功便是来自鬼手的传承。
直到三年后的一次任务回来,鬼手突然变得疯癫。楚北渚原就知道鬼手的精神出现了问题,然而但凡是刺客,都会多多少少有精神上的问题,鬼手只不过是稍稍严重了一些,然而那次任务回来之后一切的都不一样了。
鬼手先是陷入了暴躁,较之以往她的暴躁更加强烈,发作起来会砸毁手边所有的东西,然后会开始打人,稍稍平静之后则会开始疯狂地进食,然而当时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她在一次清醒的时候,将楚北渚托付给了任清,在这之后便彻底疯掉。她用刀疯狂砍向自己,用石头将自己砸的头破血流,甚至有一次用锤子将一个铁钉敲进了自己的脚掌。
在一次割腕,两次刎颈均被人救下后,在一个深夜,她站在月光下,将自己身上的r_ou_一片片地割下,最后俯在地上,血慢慢流干。
第二日楚北渚见到她时,她已经被搬到了房间,鬼手的尸体,或者不应该叫尸体,她的骨架上面连着残缺不全的r_ou_,内脏呈现粉白色,宛如一具残破的干尸。
因为这一眼,年少的楚北渚连着做了整整一周的噩梦,而后他开始自己执行刺杀。
在毫无节制的杀人五年后,他得到了一个名号,天下第一杀手。近千次的任务中,他凭借无敌的轻功和高超的杀人技巧,没有一次失手,甚至很少受伤。但他在封闭自己的情绪时也失败了,他仍有良知,仍有善意,因此他在刺杀中,越是表现得无动于衷,内心就越是痛苦。
直到楚北渚的精神也出现了问题,他开始出现幻觉,一闭上眼睛,眼前布满了一个个他手下的冤魂,这些冤魂每一个人都罪不至死,甚至都是无辜的,他们被楚北渚毫无理由地杀死,他觉得自己才是这世上最凶残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