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龙沉下脸将蛟说得一愣一愣,活像是他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恶事,唤起了他几近于无的羞愧心。
然而羞愧心只是转瞬即逝,很快就被争强之心压制住了。
“那你现在防备起来,修炼这么长时间,也该试试效果了。”蛟蠢蠢欲动,对切磋一事格外执着。
金龙:“……”
打一架是不可能的,但让这条白眼蛟知道下手轻重的问题却是可以的。
金龙道:“说到剑法,我早年倒是接触过一些。有个人修还赠了我一本剑谱。”
“别说这些废话!”蛟不为所动,“你我切磋,用不着这些凡间兵器!”
金龙:“……”
蛟冷哼一声:“我知道金龙前辈气运加身,修行无阻。我也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
金龙竖起了耳朵,直觉之后的话会不一般。
“但这与我们打一架不冲突。”
蛟束紧了身上的腰带,道:“修为再深,也不能丢了打架的本事。整日里这不能打,那不能杀,我都快憋闷死了!你不愿意,我就找灰背他们去!”
金龙站立良久,明白蛟大王是想打架解闷,想了想,觉得不失为一种培养感情的方式,便应道:“好吧。”
他抬起手,想先给蛟理一理松散的衣袍。
“等等!”蛟警觉地叫了停,“不用法术。”
金龙想了想,点头。
蛟又化出原形,认真道:“就用原形比。”
半晌后——
随着前后两道响彻苍穹的吼声传出,蛟宫中心最大的宫殿中腾飞出一黑一金两条身影。
附近的妖怪还未反应过来,就感到大地震颤,巍峨楼角断裂坠下。而始作俑者正在长廊处撕咬缠斗。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
早就觉得自家大王与金龙在一起这件事分外不靠谱,今日终于是反目成仇,就此别过了吗?
瞧这纷扬的尘土,瞧这倒塌的墙壁,还有那两具庞大无比的长躯!
只见黑色长蛟气势凌厉,一扑一咬,冲着金龙凶骇追去!
金龙长尾一扫一勾,裹住蛟的颈项,扭身张嘴咬去——
去势凶猛,收势迅疾,堪堪停留了一瞬,就在众妖屏住呼吸的时候,他吐出舌头不慌不忙地朝着蛟的断角处,轻轻舔舐了一下。
整条蛟震立当场,很快绷紧的身体蓦然放松了,黑色长条歪斜在金龙背上,一脸看淡生死的模样。
众妖:“……”
这、结束得也太过Cao率了吧?
难道说,蛟王的死x_u_e是在额角?多年以后,有天真的妖怪信以为真,挑衅蛟王时数次朝着额角下手,不曾想,真碰擦到了一下——结果被黑蛟怒追三百里,端了所有巢x_u_e,还眼睁睁看着多年珍藏的法宝毁于一旦,下场极为惨烈。
不过此刻,没妖怪有空去深入琢磨这些,都只看着那俩毁家的长条忽然偃旗息鼓,留下满地狼藉,互相偎依着又回殿内去了。
这几年修葺的次数要赶上以往一百年的份了!
又过了几载,蛟依然是蛟。哪怕整日勤修不辍,额角依旧是平坦一片。
某一日,金龙忽然动身前往灵山,回来时带着众多灵符法宝,甚至还有一个巨大的炼丹炉。
蛟问其缘故,金龙没有回答,只是不再整日痴缠着蛟,隔三差五便会独自一人闭门入关,同蛟在一处时,也会时不时抬头观天。
蛟隐隐有所预感,便整日侯在被金龙征用为闭关场所的后山温池,一见他出来,就双目灼灼地迎上去。
终于,在一次黄昏后,金龙打开禁制,又当着蛟的面,将藏在腹下的东西一件件取出。
“我要化龙了?”蛟按捺不住问出口。
金龙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点点头。
“就是这个月了。”
蛟没有去问金龙如何测算得出,总之他不会戏弄自己就是了。他看着金龙面色严峻地将一件件抵挡雷劫的法器摆出,告诉他使用的方法与功效,又取出众多瓶瓶罐罐,叮嘱了一遍。
蛟问:“那雷劫可有雷池的厉害?”
“滴水之于河川。”
蛟怔愣了片刻,又问:“你这些天,就是在准备这些东西?”
金龙道:“还不够。”
蛟面无表情道:“……你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是去送死。”
金龙点点头,点至一半,忽感不妥,半路硬生生扭成了摇头。
“不许胡说!”他肃然道:“有备无患,你作恶太多,到时候十有八九没什么好果子吃!”
蛟:“……这听着也不像是好话吧。”
接下来的一个月,金龙将蛟拉进后山禁制,一边制作历劫法器,一边加固防护法阵,那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挖来的炼丹炉整日燃烧着熊熊烈火。
蛟好几次还瞧见金龙不放心地往炉子里加了几滴龙血,他张了张口,又憋了回去;直到他发现金龙开始对着自己那条纯金的尾巴发起呆,才意识到有些不妥。
这股不妥感在目睹金龙试图摘下一片龙鳞时,彻底证实了。
“你发什么疯!”蛟感到不可置信,“那日魔龙的雷劫也不过如此,我……我就算再恶,也及不上他吧。”
浅金色眸中分明写着“那可说不准”几个大字。
蛟沉默了片刻,道:“蠢龙,你怎么……比我还心急?”
金龙素来冷静且镇定,即便身处险境,也不会有大的情绪变化;蛟一度将其归结为“这世上已没有什么能难住金龙”……
可现在,金龙的不安感几乎就要呼之欲出了。
“不行,你还是同我上灵山,实在扛不住,便躲进山牢吧。”
金龙皱着眉,浑身上下都透露出极度的烦躁,拉着蛟的手一刻都不愿撒。
——仿佛下一秒就要劈下一道天雷,将他整个儿劈成灰似的。
蛟心想,金龙族先辈要是知道有朝一日,苦心造出的山牢会被后人当做历劫屏障,会是什么感受?
蛟觉得金龙过于紧张,自己却忍不住也被牵动了情绪,化龙的喜悦期待之情所剩无几……于是两长条整日冷脸相对,表情凝重而严肃。
幸亏等待的时日是在后山禁制内度过的,否则蛟宫的一众大小妖怪又要承受一番心惊胆战了。
这一月过得格外漫长。
蛟数着瓶罐里的药丸,等到数到“三十二”时,他豁然起身,冲着严阵以待的金龙生扑过去。
“蠢龙!一个月都过去了!哪儿来的劫雷?”
提心吊胆,翘首以盼,蛟自认上万年的岁数了,这种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已经许久没有出现了。金龙倒好,三言两语勾得他心绪起伏,结果到头来,什么事都没有?!
“我再观测一番。”
金龙板着脸,仰头望天际,末了,道:“怎么又没有了?”
蛟:“……”
预测中的雷劫没有应验,龙蛟面面相觑,谁也说不上是该松一口气,还是再叹一口气。蛟“扑通”跃入池水中,池水底部安置着金龙亲自从灵山“请”来的白玉。蛟盘卧成团,用尾巴轻轻贴在自己的断角坑处。
金龙许是知道自己算错,害得蛟空欢喜一场,不敢硬凑上去,只好眼巴巴待在岸边。
夜色渐浓时,蛟悄声从池底爬出,他先是望了会儿远处灰蒙的天际,然后看向不远处——金龙正在阖目休憩,粗壮的龙腹微微起伏,尾巴一路延伸,随意搭在池边,有小半截隐没进水中。
黑蛟站起身,将半s-hi的长发顺至耳后,赤脚走过去,踩上了龙腹。
鳞片坚硬而温热。他动了动脚趾,在上面摩挲了几下。
金龙毫无反应,蛟便俯下身,慢吞吞抱住那颗巨大的龙脑袋。
“哗——”水声轻响,龙尾掠过水面,摆了几下。
“我可能……命中没有化龙的机缘。”蛟的语气很平静。
金龙似有所感,睁开了眼睛。
“也许真的像你说的,为恶太多,遭报应了。”
见金龙张口想要说话,他低下头,用额头抵住龙首,叹了口气:“但也还好,反正化了龙,也还是同你过一样的日子。”
次日,蛟宫没有了龙蛟的踪影。
又或者说,众妖只以为龙蛟又在闭关静修了,却并不知道他们已经趁着晓光离开了临隐山。
天地之大,各有其景。
凡间正值春日盛景,漫山遍野开满了野花,和风徐徐,暖日融融。山间羊肠小道上,沂山的村民信步挑着柴禾往村子里赶去。
往远处望去,已经能看见高处飞扬的布匹。上面绘着似龙非龙的神兽,传说正是这头神兽,平息了百年水患,将先辈们从妖怪的手中解救出来。
转眼几十载光y-in过去,当年差点做了“假河神”祭品的男男女女,只余下一位百岁老妪尚在人间。她晚年爱穿仿祭服式的大红衣裙,日日夜夜守候在风平浪静的小河旁。
曾经亲眼目睹过神兽的人已接连故去,只余下那道画工不甚精良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