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明白男人的意思,他黑色的瞳孔在手中的刀具和男人的面容间来回摇摆,神情懵懂而无辜。
“那里……冷吗?一个人是不是很孤独?哥哥,很快就能过去了。”男人并没有看少年的表情,只是自顾自地呢喃,“这六年我终于将犯人击毙,你开心吗?我终于替你报仇了。”
“虽然整了容,但到了那里你应该会认出我。如果你死后能变成鬼,我宁可相信这世间是有鬼的。”絮絮叨叨地说完,男人向少年挑了挑眉,“你可以动手了。”
“你叫我哥哥不就是让我舍不得杀你吗。你做到了,舒懿。”说到底,所谓狩猎就是看参赛双方谁更技高一筹,赢的人才是猎人,“你抓住了我的软肋,我技不如你,死而无憾。”
当击则击,当死则死,金田任从来就不是一个拖沓的人。何况他早就决定今晚报仇之后就自杀。这阳世有他的亲人,但有亲人却不能相认,他的身份也决定了下半生不是担惊受怕地潜逃就是终身监禁或者死刑。
这是条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后路的奔丧,他在这途中收割犯人的性命,为至亲的人报仇,在复完仇后去阴间与妹妹汇合,如今也算是分毫不差,完成梦想。
然而少年手中的刀迟迟没有举起。男人疑惑地看过去,却发现少年不知何时撇了刀,无力地靠在他肩上,清澈的泪水顺着少年的脸颊滑落,在斑驳的脸上洗出两道白皙的纵痕。少年见男人望过来,软而虚弱地开口,“哥哥,疼。”
金田任一下子就被某种东西哽住,说不出话。他的双眼一片阴郁,心里翻江倒海,在长久的缄默沉思后,他半垂下眼眸,抱了抱少年。被抱在怀中的少年很安静,只是又小小地呢喃,“哥哥,疼。”
“哥哥,疼。”记忆中那个女孩受伤时就是这样撒娇,一边干哭一边耍赖,非要让他抱抱,如果不抱就会气呼呼地哼一声,半天都不理他。
许久之前的回忆一点点泛上来,无端让人心酸。男人的脊背僵了僵,却发现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拽住他的衣袖,然后怀中的少年再次虚弱低语,“哥哥,疼。”
这回男人的整个身子都僵住了,他死死盯着怀中的少年,见到少年猫一样软弱地哼了一声,伏在自己身上再不动弹。对方哭肿的眼睛无力地闭上,最终竟是在他的肩上昏了过去。
男人的手细弱的抽搐,他捡起扔在地上的多功能刀,将刀刃贴到少年的脖子上。少年看起来如此之脆弱,以至于男人觉得自己微微压下刀刃就能将对方的脖子割断。
他本来是想这么做的,他应该这么做,而且这就是他找到少年的目的。犯下的罪孽无论时间流逝多少都不会减退,血债也只能血偿,但男人发现自己突然下不了手。他突然想起刚才少年称呼自己为哥哥时的神态——尽管脸部扭曲得看不出人形,但那双满是血丝的瞳孔却很清澈,那是种太过纯真的眼神,就连诡异的红色都不能玷污半分。
男人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人渣会拥有那样的眼神。
那不该是一个见死不救的人所拥有的灵魂。
男人骤然垂下眼眸,手中的刀在压下提起间来回数次,最终被收起放回兜里。男人抱起少年站了起来,向着车库外走去。
16、P(一)
请原谅我犯下的罪孽,如果我必须堕落。 ——题记
世事无常。
金田任本不相信这话,但妹妹消失后他就相信了,而且深信不疑,如今却是彻底顿悟了这个词汇。他本该是结束少年生命的杀手,却在最后行刑时突然发现了少年失忆的事实。而他,本着报复心态折磨少年,想要将对方虐待致死的施虐狂,却突然自己无法对那什么都不知道的懵懂双眼下手。
刚回到家,男人就不由自主地深深吐出口气,他眼神复杂地看向怀中熟睡的少年,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态骤然苍凉。
六年,人一生有多少个六年?两年追捕犯人,四年潜逃的时间他日日夜夜都靠着仇恨活下去,除了手刃凶手就再也没有其他想法,这样疯狂的执念日复一日盘踞在心头,竟然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目的,所以他连袖手旁观的人都不肯放过,务必要将对方虐待致死,可之后呢?做完这一切之后,除了死亡,他再没有路可走。
但就在他终于要解脱的时候,他所要杀的人突然失忆了。这样始料不及的现实让男人一下子迷茫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人生要如何度过,是要本着正义的执念杀掉少年,还是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而对少年负责。
理不清头绪的男人再次重重叹口气,他将少年抱到浴室,准备将对方身上的污浊清洗干净,而当近距离观察少年的身体时,金田任才发现少年究竟受到了怎么样的虐待。
少年的皮肤几乎没有一处完好,伤痕,掐痕,咬痕,甚至烫痕,这些伤痛遍及少年整个身躯,从面颊开始,一直满布到脚踝。额头上是他撞出来的伤口,刚刚结好的痂被人再次抠下,只留一层干透的血液覆盖其上。少年的耳朵也漫着鲜血,耳道里全是殷红的颜色。
此时的少年已经再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完全变成了支离破碎的人偶。
金田任的心莫名一紧。他有些神色复杂地望着少年,为对方擦拭伤痕的动作却极尽小心,然而即便这样,少年依旧疼得在梦里皱眉。
少年应该是做了噩梦。哭肿的眼睛褶皱起来,残破的嘴角抿直,眉毛鼓起,左手依旧拽着男人的衣服。
男人看了眼少年的左手。被针扎的血痕仍旧铭刻在皮肉上,因为有的手指已经失去指甲,能够清晰地看见血肉上面的伤痕。
揩拭血污的右手突然顿住,金田任突然想起少年誓死护卫右手的模样,而对方就是用这双手,写出了那个故事,就是用这双手,一点点撕裂了他的心。
他为什么没去救她?为什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为什么能够用那么残酷的文字描写她死前最后的挣扎?
金田任突然沉默起来。他的目光从伤痕遍布的左手移到少年的脖子,然后又从脖子移到少年的双眼:就是这双眼,就是这双眼,曾经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然而也正是这双眼,如今纯良无邪,天真懵懂。
那双拿着湿热毛巾拂拭血迹的手就这样僵在了空中。金田任伸出空着的左手,挡在少年的红肿的双眼上,近乎呓语般轻唤了一声,“素妍。”
自然是没有人回答的,浴室里只有男人缄默的呼吸,低沉而缓慢,就像默默舔舐伤口的雄狮,即便痛不欲生,但痛苦的方式却仍旧是沉默,仍旧是无声的。
明白再没有人可以回应自己的呼唤后,男人半垂下眼皮,他耐心地擦干净那些血污,又小心翼翼地掠过结痂的伤口,花费了近一个小时才将少年清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