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其先生吐了一口菸,用食指和中指夹著靠回菸灰缸上,用力地抖了抖菸蒂。
「嗯,我和他表姊结了婚,还生了孩子,就在结婚的头一年。」安其说。
「头一年?咦?那这个孩子……这孩子不就是……」绑架犯睁大了眼。
「这个孩子就是安卓。」安其先生说。
「什麽?!安卓少爷不是安其先生和安夏的基因改造後生出的产物吗??」
「……这个说法在两小时前的话题中就被否定了,麻烦你听别人讲话好吗?」
布帘後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安静,儿子这次一句话也没吭。
「然後呢?如果安其先生和表姊生了安卓,那安夏又是怎麽成为安卓的老爸?」
「老妈!」
「安夏先生是怎麽变成安卓的老妈的?」绑架犯从善如流。
安其先生忍不住夹起香菸,对著电脑深深吐了一口。
「我和那女人生了安卓的消息,被安夏知道之後,他非常难过。他连夜赶到我家里来,哭著问我为什麽要背叛他,还说如果我可以接受女人的话,当初又为什麽要招惹他。我是个深情又负责任的好男人,听他这样讲当然过意不去。当时安夏又哭著边跑走边说如果你不要我我就跳楼给你看之类的,我只好抱著安卓追出去……」
「怎麽觉得跟我听到的版本不一样。」布帘後的儿子忽然又开口了。
「好吧,安夏只有说要割腕,没有说要跳楼。」安其先生说。
「……不,不是那种不一样。我所知道的事实是,安夏老爸听到你和表姊生了小孩,气得完全失去理智,他连夜带了整个堂口的小弟冲到你家里,把你从房里绑了出来。」
「哇喔。」绑架犯赞叹了一声。
「安夏老爸要小弟拿枪指著你,问你是不是真心喜欢表姊,是不是跟表姊上床,这孩子是不是真的是你的等等问题,没想到你竟然都回答是。老爸气疯了,就拿枪指著孩子的头,又给你另一把枪,要你在孩子和他的命之间选一个。要嘛你就开枪打死老爸,要嘛老爸就开枪打死小孩。」
「结果呢?」绑架犯忍不住问了。
「结果你谁都没选,你选择杀死自己,你把枪口移到自己的太阳穴上,差一点就要扣下扳机。千钧一发之际老爸亲自拦住了你,一拳把你打晕,他把你和孩子都掳上了车,带回他在外头的住处,就这样监禁你整整一个月。当然他也没白费这一个月,这一个月来,他每天都在孩子面前款待你,就算孩子哭闹也不停下来……别挂电话!」
「……我没有挂。」
安其先生这回异常地安静。
「我在听你说。」
布帘後的声音似乎颇有些意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
「後来你也好像想开了,就在软禁的状态下和老爸同居了起来。当然照你的个性自然不会乖乖听话,你逃跑了几次,但都被老爸捉了回来略施薄惩。」
「薄惩是什麽?」绑架犯举手问。
「勃勃的惩罚。」儿子的声音说。
「喔喔。那然後呢?」
「後来你也死心了,窝在家里相夫教子,还閒到写起了小说,渐渐的这种生活好像也还不错,至少老爸觉得还不错。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孩子五岁的时候,表姊的死讯传到了本家,很快也传到了你耳里。」
「表姊……是病死的吗?」绑架犯问。
儿子深吸了口气,声音才慢慢传出布帘。
「那女人是自杀死的。」他定定地说。
「老爸和你多少都心里有数,特别是老爸。你就跟老爸说,想去参加那女人的葬礼,至少给她上个香。老爸一开始当然不准,因为他知道,你一但去了,恐怕就不会再回来这间屋子,这五年来幻影一般的幸福生活,就会毁於一旦了。」
「既然知道是幻影,又何必坚持?」安其先生问。
儿子又深吸了口气。
「但是你这次异常的有骨气,和平常说要往东,但老爸威胁一下你就觉得往西也无妨的情况不同,你在床上床下都据理力争。最後安夏老爸拗不过你,就对你说了一句话,一句让他後悔一辈子的话——」
「——要去那女人的葬礼可以,把安卓留下来……是吗?」安其先生吐了口菸。
「他本来以为你会舍不得孩子,为了孩子,你终究会回到他身边。但是你并没有,你甚至也没有出现在那女人的葬礼上,这是从小迷恋推理小说的你,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精心设计的诡计,你就这样离开了老爸,从此再也音讯全无。」
SkyP两头沉默了五分钟,没有人想开口说话。
「……後来呢?」过了很久,安其先生终於开了口。
「什麽後来?」绑架犯一愣。
「我走了以後,你……安夏和你怎麽样了?」安其先生问布帘後的人。
布帘後安静了一阵子,这才又有了声音。
「安夏老爸……一开始很生气,也很绝望。原来他用五年的执著、五年的无微不至,还是唤不回你对他的一点点留恋。他起先想杀了孩子再自杀,但是终究是不忍心,毕竟他和孩子也相处了五年,早已自栩为孩子的另一个父亲。但他也无法忍受帮中兄弟的冷眼,所以他带著孩子离开了本家,靠著自己的力量在外面的世界活了下来。」
「屁!我又不是不知道他,他从小就是大少爷一个,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还爱装病,只要他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包括我在内,都是他强取豪夺的战利品罢了。我还可以写小说糊口,他拿什麽东西自力更生啊?抢劫?」安其先生努努嘴。
「……」
「安卓少爷?」绑架犯回头看了一眼。
「……在你眼里,安夏……老爸是这样的人吗?」布帘後的声音问。
You are my Angel 下
「……在你眼里,安夏……老爸是这样的人吗?」布帘後的声音问。
「难道不是吗?」安其先生没好气地问。
「……我所知道的安夏,比任何人……比任何男人或是女人都更珍惜你。虽然他的确有点像你说的,有点跋扈、有点嚣张,可能还有几分不知世事,也很爱装模作样地捉弄人,但一方面是你捉弄起来太有趣,让他欲罢不能,另一方面,正因为你……是安夏在这世上最重视的人,所以他才更不能对你放手。」
「是这样吗?」
安其先生忽然放大了声量,他从椅子上直起身来,专注地看著萤幕的那端。
「如果你要这麽说的话,那我也有话要说。」
安其先生把菸从唇边拿开,深深呼了口气。
「你听著,我从来不是对安夏毫不留恋,相反的,我还挺喜欢那家伙的,否则就不会乖乖给他关上五年。虽然他从小欺压我、**我、践踏我,还一天到晚口是心非,明明喜欢我喜欢得要死,白痴都看得出来,还老爱变法子试探我。」
「白痴都看得出来的话,当年你为什麽看不出来?」布帘後的声音闷闷地说。
「……因为当年的我是白痴嘛。」
安其先生又吸了口菸。
「我之所以会逃跑,不是因为痛恨安夏,更不是因为喜欢上了那女人。对於表姊,我心里只有愧疚,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感情,会和她生下安卓,也只是一时冲动,更主要是想看看安夏那个大少爷受挫时会有什麽表情。事实上我也很後悔,表姊自杀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混帐东西,我无法接受的不是安夏,而是我自己。」
绑架犯开口像要说些什麽,但安其先生截断了他。
「这些年以来……和安夏还有安卓分开的十一年来,我想了很多很多。如果再一次回到那时候,我搞不好还是会选择离去,但这次我会好好地和安夏说。我会跟他说,安夏,对不起背叛了你,对不起让你伤心难过。」
「安其先生……」绑架犯张开了口。
「虽然我们都犯下了很多错误,但你犯的错误一定比我多。这十一年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还能再见到你,我一定要好好把当年的帐讨回来。因为干,怎麽可以就这样让你欠我这麽多?如果有一天我们之中哪一个不明不白走了,我岂不是亏大了?」
安其先生伸出了手,指尖点在萤幕上,像触摸什麽似地轻轻移动著。
「从前我不敢面对你的错误,总是放任你的嚣张,同时也放任我自己的逃避,可是我……不想再逃了。已经逃了十一年了,再逃下去,也无路可逃了。」
安其先生深吸了口气,望著Skyp视窗的後方,那方越来越沉静的白色布帘。
「所以安夏,不要再逃了好吗?推理小说再长,也是有抓到凶手的时候啊。」
布帘没有动静,SkyP两头寂然无声,绑架犯往布帘担忧地看了一眼。
「……你是什麽时候开始发现的?」布帘後的人终於开口了。
安其先生又点燃一根菸。「从最开头的时候。」
「最开头是多开头?」布帘後低低笑了声。
「那个绑架犯跟我说,你告诉他我的名字是安其儿的时候。」安其先生说。
「那有什麽问题?」
「我很讨厌别人叫我安其儿,就是因为小时候你老这麽叫我,害得本家的人也跟著叫,妈的丢脸丢到家了。我不想让儿子也重蹈覆辙,所以教过他,如果要跟别人讲我的本名时,要加个小字,变成安小其。如果你真的是安卓,绑架犯也真的是绑架犯的话,他就不会知道我叫安其。」
「……五岁的事情,说不定他早就忘了。」布帘後的声音不服气地说。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比如你用安卓的身分告诉我,说你在我离开之後回本家的事。但是我知道你绝不可能做这种事,一方面是因为表姊的事,以你的自尊心决不可能再回去面对当家。另一方面,失意了回去抱家人大腿这种事,安夏少爷你还做不出来。」
安其先生带点笑意地说,安夏终於忍无可忍。
「喔?说得好像你挺了解我似的。」
「我是不大了解你,但是我还知道当家原本嘱意我继承堂口,只是你跑去跟当家说,我不适合继承这种束缚人的东西,还跟当家说我的梦想是当推理小说作家,要继承的话由你来继承就可以了。」
「……还有呢?」
「还有你以前跟我说过,要是可以逃离本家就一起去开家回转寿司店,所以刚才……他说他开过回转寿司店时,我就大概猜到是你了。」
「……这麽小的事情你竟然还记得。」
「我是推理小说家嘛。」安其挺起胸膛。
「你怎能确定我就是本人,也有可能是我跟别人说的不是吗?」
「这麽丢脸的梦想,你安夏少爷才不会随便跟别人说咧。何况你认真说的时候我还狂笑不止,你气得马上就把我煎了,你这个人脸皮最薄了,怎麽可能还把同样的主意跟别人说,哈哈。」
「……」
「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安其的声音忽然柔了下来,虽然只有一点点。
「你的声音和语气,就算过了再多年、就算用多少变声器,就算你的演技再精湛,我还是能够在听到的瞬间就认出你来……安夏。」
布帘那头沉默了好久好久,绑架犯坐著一动也不动,静静地听著两人的对话。但萤幕两端的人都已然无暇注意了。
「……你不用赶稿吗?」半晌,布帘那端的安夏说。
「啊,对!干!我再七小时又五十六分钟就要截稿了啊啊啊,这次编辑一定会把酱油塞到我肛门里……不,等一下,现在不是赶稿的时候。」
安其先生忽然冷静下来,瞪著萤幕那头。
「以前你每次遇到不想谈的事就问我稿写完了没,这次我绝对不会再上当了。」
「凶器就设定为纯度100%的**节巧克力怎麽样?硬得跟钢板一样,敲完死者的头後还可以马上吃下去,都不必花心思凐灭。」
「对耶!我怎麽都没想到!我马上就写下来…………安夏,不要给我转移话题!」
安其拿笔的手停在半空,终於叹了口气。
「以前你每次遇到不想谈的话题时,都会用绝妙的诡计吸引我,这次我也绝对不会再上当了。」
布帘後头传来轻轻的笑声。安其发现自己愣住了,那是睽违好多年的笑声,每次这个人这样笑时,不是终於完成了某个高难度的恶作剧,就是又成功占了他什麽便宜,总之总是这个人极为开心的时候。
「你好像,真的有点长大了呢,我的安祺儿。」
「不准叫我安祺儿!」安其先生暴怒。
「安祺儿,我的安祺儿,」
布帘後的那个人用极为媚惑的声音低语著。安其暗暗骂了一声干,就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语气,才会让他被这人吃死死了一辈子,「My angel。」安夏轻声说。
安其先生沉默了两秒,忽然开口。
「……其实我知道,是你跟当家说,如果当家肯放我自由,那你就乖乖去交他指定的女朋友。」他说。
「既然知道,那你还吃什麽醋?」
「我哪有吃醋!而且交女朋友就女朋友,当家有叫你跟那女人舌吻吗?」
「所以你就跑去和绢绢结婚?」
「绢绢是哪位?」安其一愣。
「……你表姊兼前妻,安卓的娘。」
「呃,对不起,因为平常我都叫她波堤狮,熊熊忘记她本名。」安其不好意思地说。
「……为什麽是波堤狮?」
「没啊,就觉得她长得像。」
「…………她被本家的男性喻为安家第一美女,你竟然觉得她长得像甜甜圈?」
「你比波堤狮漂亮。」安其正色。
「就算你这麽说我也不会开心。」
安其吐了一口长菸。
「说真的,我对波堤狮没有什麽感觉……就只是觉得抱歉,真的……很抱歉。」安其长长叹了一声,「抱歉到她死时,我觉得自己如果没有去看她一下,给她上三柱香,以後一定会下地狱的地步。」他定定地看著飘动的布帘。
「你不许我去看他,我心里气你,但是说真的从来没怪过你。其实我也想过,如果那时候我能够再成熟懂事一点,说不定就懂得等待。等你气消了,等你想清楚了……还有安卓,」安其先生慢慢慢地说著。
「我……一直很後悔把他留给你,我想著像你这样的生活白痴,又是少爷脾气,安卓留在你身边,不知要被你养成什麽样。我也曾想过一百遍要回去找他、把他从你身边带回来。但随著离开安卓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就反而越不敢去见安卓,总会胡思乱想。安卓要是恨我怎麽办?要是他不希望我打扰他的生活怎麽办?…就这样一拖十一年。」
安其先生忽然回过了头,正视坐在萤幕前,正定定望著他一举一动的绑架犯。
「……但是我想错了,这些年来,你似乎吃了很多苦啊。你替我好好照顾了我们的老妈对吗,我的小安卓?」
绑架犯……萤幕前的十六岁男孩仍旧直视著安其先生,但安其看见他眼眶红了,苍白酷似安夏年轻时的小脸颤抖著。
「安、安其先生……」绑架犯深吸了两口气。
「辛苦你了,照顾安夏妈妈这种人,应该麻烦得要命吧!不过你真的很了不起,十一年来真是辛苦你了,是我和老妈对不起你。」安其先生正色。
「不,我……我才该对安其先生……」
「怎麽还叫我安其先生啊?还有不是教过你要叫安小其了吗?」安其不满地说。
「对、对不起……」绑架犯……男孩开始抽咽起来,他用手用力抹去脸上的眼泪,对著安其拚命地眨著眼睛:「我、我不习惯叫爸爸……」
「……也不一定马上就要叫爸爸啦。」安其先生也有点不好意思。
「那、那可以叫妈妈吗?」
「不可以!」
「爸……爸爸……安其先生……对、对不起……」男孩又深吸了两口气,把脸微微扬起来,「我……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我和老爸……」
「我知道啦,这种恶趣味的主意,肯定是安夏胁迫你配合的,」布帘後传来安夏抗议的冷哼,但安其先生大胆地无视了,他看著泣不成声的儿子,又抓了抓额发:
「而且其实到一半时我就在猜你是不是才是真的安卓了,你问我安卓妈妈的名字,我说叫安夏,以你那种三八的个性,竟然不先猜是我帮小夏冠夫姓,而先问我们是不是父子,因为你知道我和安夏有血缘关系,受这个先入为主的情报局限,你不能猜太接近的兄弟,就直接想到父子这个诡异的猜测。那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了。」
「……这什麽乱七八糟的推理。」安夏忍不住吐嘈。
「呃,其实父子现在挺流行的,我是因为看了很多……」安卓忍不住插口。
「不管怎样,就是因为怀疑安卓的身分,我才会提议用Skyp,一见面的当下,我就确定你一定是安卓了。」安其先生说。
「……为什麽?」这回是安夏问。
「因为安卓的表情。这麽久没见到俊帅的老爸,那种冲击是掩饰不了的。安夏,你没看见吗?安卓他一直、一直在忍耐著,不在我面前哭出来,不毁了你这没良心的老妈无聊的计画,他一直在忍耐著……正如他十一年来忍耐过来的一样。 」
安卓像是再也忍耐不住,抓著笔记型电脑的萤幕就啜泣起来。安其先生始终看著他,安夏也没有再开口,三人就在默契的宁静中坐了一会儿,直到安其先生再次开口。
「我想你是这麽计画吧,让安卓假装绑架犯绑架自己,然後引我过去救安卓,」
安卓的哭声逐渐平复,变成平缓的呜咽。安其先生眼神也柔和起来。
「这样我跟安卓久别重逢就有了理由,反正电话里又看不见脸,到时候你还可以假装成原本的绑架犯,躲在什麽地方再见我最後一面。这是个能把安卓交托给我,自己又不必露面的方法。哼,果然很像是安卓少爷会想出的别脚戏。」
安其先生悠悠地说。萤幕前的安卓瞪大了眼睛,「安其先生……」
「我都知道了,安夏,你现在人在医院里,对吗?」安其先生叹了口气。
布帘那头沉默了好久,风吹开白色帘子的一角,露出那头冰冷的铁制床架。还有一双苍白得病态,彷佛一走下地便会碎开的足踝。
「我一开始很呐闷,要把安卓还给我,你安夏少爷至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用,为什麽一定要假装成绑架。而且现在诈骗电话这麽多,万一我不再接电话,把电话线拔掉该怎麽办咧?」安其先生说。
「後来我问安卓一亿元要做什麽用时,他的回答终於让我找到了答案。我想那一段应该不在你们剧本里吧,什麽朋友得了心脏病之类的。我想最初提议绑架的搞不好就是安卓,只是你觉得这主意不错,就顺水推舟地编了剧本,但却不知道安卓自己另有心思。」
苍白的足抽动了一下。「什麽……心思?」
「安卓他想救你。」
安其先生望著布帘後的窗户,窗户之外,是曙光渐露的天空。
「你从小心脏就有病,是当家用昂贵的药给你吊著,才没酿成大病,不过我想离开本家之後,以你的少爷性格,大概也不可能继续吃药。这些年我常在想,要是我再不去见你,下次见到的或者就不是你本人,而是你的讣文了。」
安其先生说著,一直紧握在桌前的十指,渐渐地发颤起来。
「安卓肯定比我还要担心你,因为他是十一年来与你朝夕相处,比亲人还要亲的人。但是你这家伙,就算生了病也一定不会主动去看医生,就算病倒了被抬进医院里,恐怕也不会主动配合治疗。」
安其先生忽然放低了声音。「喂,偷偷告诉我,你替你妈欠了多少钱?」
安卓忍不住破涕笑了。「安其先……你真的是推理小说家呢,爸。」
安其先生志得意满地哼了一声。
「只要是有关你妈的事,我不用猜都了若指掌。」
「要是连怎麽压倒老爸都了若指掌就好了。」
「少罗唆!」
安其先生双手抱胸,又抬头望著白布帘後。「我想你也不可能做出回本家借钱这种事,即便是安卓,大概也没那个胆。生活也要钱、治疗也要钱,安卓这孩子肯定为钱伤透了脑筋,所以他才会脱口而出想要一亿元,以及想拿那一亿元替朋友治病。」
「老爸就是不肯动手术!」
安卓叫出声来,他一手握著萤幕的边框:「我怎麽劝……怎麽劝他……都没有用,医生说,老爸的心脏……要是动手术的话……或许还有救。可是老爸说……老爸说……反正死了也没人会为他伤心,还说……还说要把心脏烧成灰寄给你……」
「……我没有说我不要动手术。」
布帘後的安夏终於忍不住开口。「我只是……」
「只是不想让安卓为了你的手术费烦恼,因为这样让你觉得很丢脸。过了这麽多年,你还是一样少爷脾气嘛,安夏。」安其先生接口。
「老爸……」
「你铁了心不让安卓替你筹钱动手术,又觉得这样下去,你自知一定会死。死前却又忍不住,想听听我的声音,所以打了这种愚蠢的诈骗电话……世界上怎麽有像你这麽不坦率的男人啊,安夏。」
萤幕前的安卓睁大了眼。因为同样坐在电脑前的安其先生,用姆指抵住了太阳穴,先是肩膀微弱的颤抖,然後是再也无法掩饰的哽咽。
「这麽不坦率……这麽蠢……这麽重要的事……要是我真以为是诈骗电话怎麽办?要是我赶稿赶到不耐烦挂你电话怎麽办?要是我……始终没发现是你怎麽办?我很可能会再也见不到你啊,你的声音、你的人,永远都……混帐……妈的……安夏你这混帐……」
安其用模糊的视线望了一眼萤幕,他忽然好渴望自己就在萤幕那头,好渴望自己就坐在那里,坐在窗边,坐在那个人的床边,然後握著他的手。
对,他已经错过十一年了,好漫长、荒谬的十一年。
只有这一次,他绝对、绝对不要再放手了。
布帘後沉默了一阵子,然後竟是一声短促的笑。
「……听你推理了这麽多,大作家,我倒也有个推理要说给你听。」
安其先生还没平复情绪。
「什麽推理?」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水里。
「你根本就不是什麽推理作家。」安夏肯定地说。
「你说什麽?!」
安其先生马上跳起来,一掌拍在桌子上。
「老子非但是个推理作家,而且还很畅销好不好!老实告诉你,现在我连一亿元都可以轻松拿出来,我的书你随便进一家书店都看得到,要我新书版权的出版社都排到奈河桥去了,你敢说我不是推理作家?」
「你的笔名,叫做安静的夏日时光对吧?」安夏问。
安其先生呛了一下。「对、对啊,那又怎麽样?」
「……姑且不论真是有够长又不好记,这些是你的书对吗?」
安夏说著,布帘後递出了七、八本封面绚烂的小说,通通交到了安卓手上,安卓就把它们展示到摄影孔前,安其先生一看脸色就变了。
「爸的每一本书老爸都有追著收藏喔,而且每本都看完了,我也是。」安卓的眼睛终於重新放出光芒:「其实我算是爸的书迷,所以听到爸的声音时又激动又高兴,爸,如果你要来看老爸,可以顺便帮我签个名吗?」
「呃……」
「你明白了吧,我的安祺儿。」
安夏的声音,和记忆中一般淡雅中带有戏谑,平静中带著残酷。
「亲爱的安卓,你读一下那些书的书名。」
「我看看喔,照出版顺序的话……『邪佞皇帝俏宰相』、『我与哥哥不能说的秘密』、『妈,我是你儿子的男朋友!』、『高利贷型男之用身体还债』、『男狱风云』,啊,还有这本是我最喜欢的!『城堡里没有公主,只有正太』……」
「怎麽样,怎麽听都不像是『推理小说』的书名吧?」
安夏那头传来书页翻动声,然後是同样淡雅的嗓音。
「这一本好像是最新的……『小夏的身体被强硬地投入沙发,大腿不顾意愿地被强制打开,股间传来冰凉的触感,但随即被灼热的硬挺给取代。小夏哭著求饶:『不要,孩子还在看!』但他却回答:『有什麽关系,你再生一个看回去!』…」
「这又不是我的错!」
安其先生赶忙用大喊打断了安夏,
「我、我是真心要写推理小说啊,投稿的时候也是投推理部门啊!哪知总编看完我的小说後打电话跟我说他大为激赏,说务必要让他出我的书,我就不疑有他。」
「谁知道书上市时,非但书皮是粉红色的,完全不是我要求的血腥黑暗推理风,连书名也被改了!妈的,那个什麽『我与哥哥不能说的秘密』,本来是叫『DNA鉴定疑云杀人事件』的好吗?还有那个什麽『邪佞皇帝俏宰相』……」
安其先生讲到伤心处,还真的哭出来。
「我的梦想是当推理小说家啊,我也真的有在小说里精心设计无人得以破解的诡计啊,可是大家都不把我的宣告当一回事……而且签书会上来得都是女生……还说我本人比小说主角还萌……呜……老子不要写了啦……」
「安其……爸,你、你也不要太难过嘛。就因为爸的小说这麽成功,老爸才能一直追踪到爸的消息啊。」安卓安慰道。
「而、而且,爸写得小说真的超萌的……」
「……混帐!老子要封笔,绝对要封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