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所言极是。”谢镜愚出声同意。
冬日的天黑得极快。就这么些对话的功夫,暗夜就已经笼罩而下。星空冷晴又不失璀璨,朕不免仰头望去。
谢镜愚也跟着看了看。“万里无云,明日必定是个好天气。”他这么说,不能说没有意有所指。
而朕听出来了,随即颔首:“明日绝对是个好天气。”
作者有话要说:
威慑兜虎、莫之敢伉(抗)——张衡《西京赋》
第98章
次日晨起, 长夜微曦,一行人已然渡过黄河。岸边是开阔的平原, 多条支流奔腾其中, 形成大片不愁灌溉的土地,素来有塞上江南的美誉。再往北八十余里,有座东西走向的山脉蜿蜒起伏, 是本朝与之前的匈奴、现在的回纥之间的天然屏障。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y-in山——
诗里的y-in山,说的就是这一座了。
为了守护这片富饶的疆土,从西向东设置有三座城池,正是西受降城、丰府、中受降城。其中, 西中两座受降城更接近山口,而地处平原的丰府相对而言处于后方。然而, 考虑到丰府才有富足的粮Cao补给, 胡人偶尔也会翻越y-in山中部山口,以绕过受降城奇袭。
此时已经入冬,连片冰天雪地、毫无遮蔽。按理来说,胡人也不爱爬山, 更别提让大股军队翻山越岭。故而,虽然慕容起从丰府发来八百里加急,但丰府的情况并不需要太过担忧;这也是朕不担心因迎接朕而令丰府驻军疏松防备的缘由。相比之下,两座受降城的战事确实更吃紧些, 可等朕再去时,必定已经是决胜时刻, 兵力点齐全上的那种。
这些理由加起来,朕进城时受到了极其热烈的夹道欢迎,城楼上负责守卫的兵士都忍不住探头探脑。虽然知道不合适,但朕在四面八方的视线中还是忍不住想,朕出门可能就如同后世街上有只野生大熊猫一样稀奇,能多看两眼都是谈资。
慕容起可不知道朕在想什么。天子亲临就代表着天子的重视,他忙前忙后,想把朕安置得舒服点。但好在他在剑南道时见过李囿等人如何安排,此时并不算手忙脚乱。再者说了,朕的要求也不高;毕竟朕到丰府是监督打仗的,又不是来享受的。
一应杂事很快处理完毕,朕便召集所有相关官员到议事厅。先是慕容起汇报最新战况,而后欧怀危提出准备好的应对之策,接着两边再合计一遍,定下最符合实际的可行方案。因为早有准备,故而众臣意见相差不大,就等回纥发动总攻后、再将敌人一次x_ing剿灭干净。
这也正是慕容起等待的时机,但朕不置可否。“那谁能告诉朕,回纥打算何时发动总攻?”
厅上几人对视一眼,还是慕容起接过了话头。“应当就在最近。眼看着就要进数九寒天了,回纥坚持不了多久。”
自冬至开始,一天更比一天冷,尤其是三九的时候。现在离冬至还有几天,撑死再等一个月;慕容起这话说得没错。但问题在于,真等到三九再开打,那朕几乎就不可能及时赶回兴京、再准备元正大朝了。
“可否速战速决?”朕又问。
慕容起显得有些为难。“不是不行。”他斟酌着开口,“臣只是担心,师出无名,士气便会受到影响。”
他这借口找得实在蹩脚,朕一下子就明白了。怎么是师出无名?回纥先打,反击再正常不过。但士气不高是真话:这时候的天气确实不好,平时打仗已经要冒生命危险,更别提在冬日的雪地里;若敌人不是太多,还是坚壁清野比较简单,等到开春反击会容易许多。
不过,朕不打算直接戳穿慕容起,毕竟动员军队这事情确实不好做。“若是慕容将军担心师出无名,”朕招了招手,侍卫随即呈上事折,“不如先看看这个。”
慕容起一脸疑惑地接了过去。上面没写太多东西,他很快就看到末尾,下意识地蹦了一句响亮的粗口。等反应过来,他自己先吓了一跳:“臣一时失口,望陛下恕罪。”
朕摆手。军营之中风气粗犷,朕自小就知道。但他反应这么大,其他将军都按捺不住,在朕回答之前就纷纷要求也要看。见得如此,朕当然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等这一遍传阅下来,几个容易起火的大老爷们气得坐都坐不住,接连怒斥——
“这些番邦人,吃的是熊心豹子胆啊?这种事情也敢做?”
“就是!元正大朝时我就瞧着不对,穿得根本不像良家妇女!”
“还以为他们学乖了呢……竟然敢往陛下身上打主意,他们怕不是活腻了!”
一个赛一个反应激烈,朕早有所料。因为上面写的不是别的,正是——
回纥进献的美人偷偷往宫里带了点禁|药,学名c-ui情剂的那种玩意儿。虽然朕完全没碰她们,也就无所谓她们带不带,但一般人根本不会这么想;朕的将军们必定都觉得朕在回纥人身上吃了暗亏,所以怒发冲冠,想要讨回尊严。这种尊严是个男人都重视,他们同仇敌忾是必然的。
谢镜愚是传阅的最后一个。对突然燃起的满堂怒火,他本来有些莫名;但在看完之后,那种莫名就变成了惊讶和恍然。“确实,这件事没法往小里说。”他也开了口,“在回纥,她们的做法可能是助兴的一种。可陛下受命于天,身份尊贵,怎可与常人相提并论?若她们想利用那些药图谋不轨,若她们带的是不是别的、而是毒|药——”他的语气猛地一沉,“重则影响国体,轻则损害龙体——回纥,其心可诛!”
诸位将军都是男子,闻言没法更同意了。慕容起更是赌咒发誓,必定会为朕讨回这口气。“陛下放心!”他满口保证,“虽然此事内情不好公之于众,但若是不砍下那些胡人的首级,臣自己提头来见!”
“提头来见!”
“提头来见!”
其余几个将军立即跟着发誓,就差写份血书明志了。
虽然这就是朕想要看到的,但作为皇帝,客气话还是要说。“众卿言重了。”朕安抚他们,也带着鼓励,“在座诸位都乃国之栋梁,也是大周的中流砥柱。既然朕有诸位,回纥又有何惧?”
这么敲定之后,将军们和兵部官员立即忙了起来,只有谢镜愚跟着朕到了后厅。等确定四下无人,他才开口问:“陛下是何时拿到的兴京暗报?”没等朕回答,他又接着说下去:“臣猜,陛下肯定早就拿到了,就等着和诸位将军议事时才公布。”
“你都知道了,还要问朕?”朕好笑地瞥了他一眼,“若是没把那些美人里外检查三遍,朕敢让她们进宫?”
潜台词,元正大朝时朕收下美人后,当时就知道了。
朕很早就开始防回纥,谢镜愚也明晓,但他还是微微倒抽了口气。“陛下就不怕……”
“怕什么?”朕随口反问,“要知道,这件事对朕而言,就是笑纳回纥自己送上门的把柄。”朕稍稍冷哼,“没更多的了。”
“美人等同把柄?”谢镜愚重复,震惊之余又忍不住失笑,“普天之下,怕是只有陛下一人会这么想。”
朕斜过去一眼,就把他这话当夸奖了。“正是因为只有朕这么想,此时才会有用。”
其中有多层含义,但谢镜愚只是一怔就反应过来。“陛下说的极是。”他转而叹息,“陛下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寻常人等难及,确实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这话朕听他说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实在忍不住斜了他第二眼。“别尽说些没用的。”
“臣说的是事实。”谢镜愚不服气地反驳。而后,大概是想到这种对话进行了太多次,他终于忍不住问:“其实臣一直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
“常人见到美人,不说亵玩,也是顿生亲近之意。反观陛下,别说心动,连多看一眼都嫌烦。臣赞陛下英明神武也出自真心实意,然而陛下根本不为所动,更是似乎永远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这还只是臣不明白的事情之中的小部分……”谢镜愚解释,面上浮现出货真价实的疑惑,“所以,陛下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他说得不算太直白,但朕能听懂——
随便举例,阅尽人间绝色,再来什么美人就很难动心;坐拥天下财富,也会轻松地无视金钱引|诱。可问题在于,即便美人于朕而言唾手可得,朕也从未主动要求过;即便颂扬于朕而言司空见惯,朕也从未志得意满。人说吃一堑长一智,朕却顺顺当当:好像没遇到过什么真正的难事,阅历它就自己凭空出现了。
……难道朕能说,朕的梦境横跨上下五千年么?虽然并不能事无巨细地梦一遍,但梦到的部分就已经足够令朕少走弯路了!
想到这,朕微微一笑。“谢相这是打算诚心求教?”
谢镜愚立即点头。
看他满是求知欲的脸,朕差点就动摇了——差点的意思是,朕并没改变朕先前隐瞒所有人的决定。“因为朕——”朕故意拖长音,“受命于天啊!”
谢镜愚一下子就听出朕在用他刚说过的话打哈哈。“陛下!”他又好气又好笑,“您不能这样。”
“哦?”朕回以挑眉,“谢相倒是说说看,朕是天子,朕不能怎样?”
朕基本没用身份压过谢镜愚,故而他惊异地睁大了眼睛。便是此时拿出来压,口吻也满是不正经。“陛下教训得是,臣自知失言。”他回答,忍不住满溢出来的笑意,“确实,陛下说怎样就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