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点不抱希望,自己不管说多少话,在这些人耳朵里都是听不懂的狐鸣,兀自说完,便要窜下桌子自己去寻东西。
蔡淳抄手把他捞了回来,从衣襟里取出个绿色的小包。
那是片洗净擦干的棕榈叶包起的,苍碧嫌弃地瞥了一眼:“又不能吃,拖住我做什么。”
等蔡淳打开小包,苍碧的翡翠眼直了。
棕榈叶中央歪歪扭扭地躺着一小块豆腐,原本方方正正的四角被压烂了,实在不怎么好看,但在饥肠辘辘的苍碧眼里,就是珍馐美馔。
白嫩的爪子抬了起来,快碰到豆腐了,苍翠才忆起自己现下是四条腿的,没有筷子,也拿不了筷子。
算了,就算偶尔没次吃相,也不影响他的绝色。
“啊唔……”
微张的小嘴咬了个空。
苍碧被蔡淳一手抱了起来,眼睁睁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嫩豆腐,爪子伸得老长:“书生你干嘛,我的豆腐!”
蔡淳按了按拼命往外钻的脑袋,拘起棕榈叶,取灶炕边上的一小瓶菜油往豆腐上滴了两点,又从怀里拿处一撮路边采来洗净的野葱,往叶上一放,用刀切成一小段,撒在豆腐上。
全部的动作都只用了空出来的一只手,又笨拙又慢,苍碧等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蔡淳撒完葱,手才一放松,他便窜了下来,毫无形象地对着凉豆腐猛嘬起来,边吃边还囫囵说着:“嗯……好吃……没我连云手艺好……算了,原谅你了。”
蔡淳不着痕迹地把苍碧后腿边上的刀拿到一边放稳,默默地看着他吃。
豆腐就两个指头大那么小小一块,苍碧三两下就吃得只剩些碎渣,意犹未尽,正要伸舌头舔叶子,想了想,抬起头,对蔡淳道:“书生,你不是没吃晚饭么,这些给你。”
蔡淳不知何时拿了本书,借着窗外s_h_è 进的月光埋首看着,大概是看入神了,听到狐鸣,头也没抬,清冷的月光把男子清瘦的脊背照得落寞无比。
“喂,书生。”苍碧把棕榈叶往前推了推,见蔡淳依旧没反应,朝爪踝上的黑镯子道,“小黑,你吃么?”
“你吃吧。”小黑用扭扭捏捏的嗓音不咸不淡地回了声。
这小地龙也不知从何而来,自苍碧被连云抹了脖子,进了一处无边无际的白色虚无空间起,它便盘在了左手腕上,告诉他将被送到凡间。
苍碧莫名其妙,问了半天前因后果,小地龙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告诉他待尘埃落定后,会是个好结果。苍碧听不得人家敷衍他,又问什么叫尘埃落定,什么又是好结果,小地龙沉默半晌,最后只告诉他,亲吻到命定的人,便能走上人生的峰点。
苍碧把棕榈叶上的豆腐舔得一干二净,再一看,蔡淳不在原地了,又坐回桌前,桌上摊了本书,也没听到翻页的声音。
踩着毛短腿效仿小黑,苍碧艰难地沿着蔡淳的鞋,一路爬到脖颈,随后落在了桌面上,一看蔡淳,那张脸上唯一能称得上好看的墨瞳已然合上。
蔡淳的头猛地点了一下,咚一声倒在书卷上,睡着了。
脚不点地地忙活了一整天,也是该累了。
苍碧绕到蔡淳面前,歪着脖子端详,一点花没看出来,盯着那双又厚又干的唇,对要亲吻这张唇有些本能上的抗拒。
“小黑。”毛爪子戳了戳黑镯,“人生的峰点究竟是什么?”
小黑:“……”
“我不要什么峰点,能不能要点别的?”苍碧趴了下来,视线转到蔡淳鼓起的眼皮上,那下面的一双眼,他倒是挺喜欢的,“或者,我能不能亲他的眼睛?”
说完自个儿也摇了摇头,看不到那双瞳仁,亲不下去,还是算了……
“你要什么?”小黑终于出声了。
苍碧:“我想回家。”
“你老板拿刀割了你脖子,你还想回家?”小黑游到苍碧耳边,蜿蜿蜒蜒地在白头顶上绕着,仿佛在安慰。
“我不明白。”苍碧把身子缩成一团,“连云虽然老拿张冷脸对我,又难伺候,但终归对我也还算不错,怎么会突然就要杀我呢,还祭天……从没听他信过什么天,我要回去问清楚,他究竟为什么突然这么对我。”
小黑停在翡翠眼边上,直起身子,像个人般立在那,如果能看出它的眼,就会发现那双眼正直视着苍碧眼中的不安:“你想要什么便是什么。”
“你是说我只要亲到他,就能回去?”苍碧来了精神,蹭地站了起来。
小黑绕回原处,继续装作无动于衷的黑镯子:“会回去的。”
“能回家咯……”苍碧一步一顿,踩着软步子,天人交战了一阵,回家的念想终于超越了对眼前其貌不扬的男子的抗拒,他抽了抽尖鼻子,俯身凑了上去。
第5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五
蔡淳的眼睑微微抖动着,紧闭的眼角流下一滴眼泪。
“还哭了,真没用。”苍碧给了蔡淳手肘一脚。
又一滴眼泪流下来。
最低等的乡试考了三届还没考上,明明连下地的嫌隙休憩时间都不愿放过,埋首书中,晚上也彻夜苦读,算用功到了极致。
这么一想,苍碧又觉得蔡淳有些可怜了,伸出娇俏的小舌头轻轻舔了舔眼泪,许是吃食过分清淡,蔡淳的眼泪都几乎是淡的。
“书生,我要回去了,你好生照顾自己。”苍碧看了半天也下不了嘴,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正要闭上眼眼不见为净,蔡淳蓦地睁开了眼。
蔡淳定定地看着小白狐,墨黑的眸子深得不见底,一抹纯白投映其间,仿佛镶嵌进黑曜石的白玉。
那双眼太过熟悉,以至与苍碧一时分不清身处何处,喃喃地念了声:“连云……”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蔡淳已经把头扭转了方向,拿发丝毛躁的后脑勺对着他。
“这么烂的头发,怎么会是连云,我肯定是傻了。”苍碧抬爪子揉了揉翡翠眼,踩在糙脑袋上,准备翻过这座“枯山”,继续他的回家大计。
粗粝的手掌兜头盖来,把苍碧蒙了个天昏地暗,蔡淳随手一捞,就把苍碧牢牢搂在了怀里,任小狐怎么挣扎,都不再搭理。
苍碧就这样一肚子怨气地过了一晚,几时睡着的也不记得了,一觉醒来,又是在不见天日的书箱里,身前放了半个荞麦馒头,早就凉透,撞撞箱顶,一如既往的从外面扣上了。
“小黑……这丑书生不让我亲。”苍碧抱怨着。
小黑大概一天要睡十一个时辰,又没什么大反应,苍碧只好扒在竹编缝上一如既往地偷看外头,毛脸凑上去,鼻尖碰到了爪子,一股淡淡的药香从断甲的部分传来。
苍碧嗅了嗅,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上的药,看到田地里笨拙地劳作的身影,觉得这书生其实长得勉强也还算能看了。
秋意正浓,大片的荞麦地还未被收割,在微风中摇头晃脑,仿佛在窃窃私语凡人不可为人道的秘事。
可总有些人,越是不愿为人道,越是要把他抽丝剥茧地从伤口里扒出来。
“蔡书生,听说你又落榜了。”王老六大声嚷嚷着,生怕整片地里的人都不知道似的。
挖苦似乎是有些人为了彰显自己过得好的钟爱方式,这话一出,交头接耳的人便多了起来,把麦浪声盖得没了影迹。
有几个直接扯着嗓子,隔着几条田埂聊起来。
“这都考三届了吧,我看你就不是读书的料,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把麦子收快些吧。”
这还算是好听的,一边陈伯干脆把蔡家的上辈都挖出来:“你家上三辈不是还出了个探花郎吗,怎么到你这连个秀才都考不上了。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当年的宅子现在都成了茅Cao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蔡淳蒙头割麦,下手从来没这么快过,眼眶里因愤懑起了层水雾,看到的一切都重了影,干瘦的手背骨节青筋凸得骇人,仿佛要从皮肤下面爆裂出来。
“怎么还不理人呢,这圣贤书是读傻了吧。”
周遭人你来我往的,越说越难听,难得有几人听不下去了,替蔡淳说了几句,立时被更难堪的话淹没。
镰刀扫过麦秆,过了头,无声地在小腿上留下一道血条子,随后是第二道,第三道……蔡淳毫无知觉,像被谁控制了般,放空五感,只是麻木地动着手。
“呀!蔡大哥,你割到腿上了!”人群中有个少年嚷了一声。
众人这才把视线转到蔡淳的镰刀上,刀刃沾了不少血,连带周遭一边的荞麦梗都被染了色。
那少年见蔡淳手还没有停的趋势,忙冲上去,一把把那带血的镰刀夺了下来,往地里一扔。
蔡淳这才回了神,推开少年,拾起镰刀,拖着步子走到田边书箱上,颓然坐下,习惯x_ing的打开竹扣,探手拿书。
一道雪白的影子像道风似的窜了出来。
还未等蔡淳反应,苍碧就已经一路从田边过泥泞斩荞麦,杀到了说话最难听,还犹在抱怨蔡淳弄脏了荞麦地的陈伯跟前,沿着裤腿一路攀上,抬起指甲完好的爪子,给陈伯和心一般黑的脸送了三条血道子。
“哎哟喂!哪来的死猫!”陈伯抄手来抓。
苍碧仗着身子小灵活,一溜烟跃入麦地里,往人烟稀少的方向一通撒丫子狂奔,片刻就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