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赶时间、还带了吐蕃降兵,归途脚程比去时慢多了。况且时入酷暑,没人喜欢赶路。故而朕走走停停,巡视沿路州县的风土人情,待到九月中旬才回到兴京。
仪仗自是少不了,隆重程度更甚之前,朕远看时就知道王若钧花了不少心思。待到近前,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全都等在城外,诸位亲王也在,甚至素来不怎么管事的宗正卿都露了面。待到入城,朱雀大街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还没看见朕的华盖,就已经激动呼喊起“万岁”“神武”之类。
阵容浩荡得堪比父皇凯旋,朕作为皇帝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满足。等江通等人率军归位、吐蕃等人也安置完毕,朕一一论功行赏,其后头条要紧的事情就是摆宴了。
历经数月发酵,朕于安戎城西门上的三箭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百官莫不交口称颂,贺诗自然也少不了。朕稍稍看了看,吹成什么样的都有,简直哭笑不得。
等太极殿大宴摆完,还有数不清的小宴在等着。朕考虑了下后头要做的事,便吩咐先在甘露殿摆家宴。
甘露殿是父皇寝宫。自父皇过世后,朕少有踏足,只在几次特别重要的朝议时才启用。前来赴宴的诸人见得地点,莫不心知肚明,开口就称陛下必然会像父皇一般成就千古霸业。
等觥筹交错告一段落,雍昶便开始缠着朕,囔囔着要学s_h_è 箭。他这一开口,班令闻和班令扬也眼巴巴地望着朕这头,一脸掩饰不住的羡慕嫉妒。
阿姊注意到自家儿子的表现,顿时又好气又好笑。“阿姊赴过的宴也不算少了,今日才见得两只皮猴愿意乖乖地待在席上。”说着,她望向朕,那股恨铁不成钢瞬时就变成了骄傲:“还是陛下有法子。”
朕瞧了瞧两个满脸期盼的半大少年,笑道:“要朕说,不是朕有法子,而是阿姊不舍得令闻令扬吃苦。若要练成朕这样的箭法,一进校场就要练一整日,阿姊如何忍心?”
“陛下就知道揭阿姊的短处。”阿姊佯怒,配合着朕继续往下道:“况且,又怎么是阿姊舍不得?就以令闻令扬从没个定x_ing的样子,阿姊还不知道他俩以后要如何闯祸呢!”
听得阿姊如此说,班令闻、班令扬面上都显出了羞惭之色。朕瞧着好笑,便再接再厉道:“是么?若是阿姊舍得,朕瞧也用不着朕——毕竟当年朕刚学s_h_è 箭,还是阿姊手把手地教的呢!”
这话其实半真半假。朕暗暗练箭,原本谁都不知道;奈何有次被阿姊撞个正着,之后阿姊便免不了和朕说些实战中的注意事项。要不然,即便朕能练成百步穿杨的箭法,一到真正临敌便可能露怯。
听到朕的箭法是阿姊所授,班令闻、班令扬立刻就转向阿姊,四只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崇拜。
“陛下还是老样子。不是先斩后奏,就是没事儿就给阿姊戴高帽。”阿姊嗔怪道,眼里却是感激。朕说来说去就是为了帮她在两个儿子面前重立威信,她自然知道并领情。
朕不由哈哈一笑,正待为朕的先斩后奏辩解两句,边上却传来了雍蒙的声音。“臣瞧着,陛下也并不尽是给长公主戴高帽。”他一面说一面走近,而后给朕和阿姊行礼,“长公主殿下当年英姿,臣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论历史上的巾帼英雄,阿姊能不能排第一有待商榷;但若是以公主的身份,那定然是第一无疑了。“瞧,阿姊,四哥向来是个明事理的人,如今他都站朕这边呢!”朕更乐了。
“行了行了,知道陛下和魏王殿下兄弟情深!”阿姊故意做出一副嫌弃的模样,“我走,我这就走,还不成么?”
雍昶本来一直抱着朕的手臂,见得阿姊如此说,也知道该识趣地靠边。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开朕,走得一步三回头,颇为依依不舍的模样。
“陛下和昶儿关系如此之好,实在叫臣羡慕。”雍蒙跟着朕的视线望过去,语带感慨。
朕近日的心情都非常愉悦,闻言也不觉得如何。“那四哥还要再努力努力。自魏王妃生了个女儿,朕许久未听见四哥府中传来好消息了。”
雍蒙显然没想到朕会提到这个,顿时一愣。“陛下……”
借着微醺的酒劲儿,朕又指了指雍显和雍无咎的方向。“四哥,瞧瞧老七老八。朕不过是去趟剑南的功夫,回来就听得怀王妃和宁王妃肚子都有了动静。这速度,这效率,就算是朕也望尘莫及,四哥是不是该学学?”
要不是朕是皇帝,这话绝对轮不到一个还没结婚的弟弟指教哥哥。雍蒙此时就一脸哭笑不得,道:“陛下怕是喝多了。先不提学不学得成,此事也不是臣想就能有的。况且,陛下心系大业,如今转好势头正旺,又如何有望尘莫及可言?真要提望尘莫及,也是臣等远及不上陛下。”
朕听雍蒙说得甚是真诚,又往他面上多看了两眼。不知为何,朕突而想起上巳时他做的那首七律。颔联点的是富贵不知贫困苦,尾联写的则是愿秋有丰收、四海升平……朕当时只觉得拔高了意境,如今再想想,却品出了一股空有壮志的味道。
如此说来,雍蒙素来爱与客燕饮,莫非是因为想进而无能、只能退而求其次?
“父皇将天下托付于朕,朕自当兢兢业业。”朕开口,心道幸而雍蒙从来不会闲得关心朕的后宫。“便是事务繁忙、难以兼顾,也是朕职责所在、理所应当。”
“臣明白。”雍蒙一躬身,“陛下胸中自有凌云志,臣早前闭眼不识,近日才逐渐明白。陛下勤政爱民乃天下之幸,臣只恨……”
他没说下去,但朕隐约猜出来了。“在朕面前,四哥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雍蒙再次俯身行礼。再抬头时,他望着朕,声音极轻,却毋庸置疑。“不管陛下有何忧难,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臣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忠心表得相当彻底,朕顿时清醒了点。“四哥言重了。就算有再多忧难,朕也不能叫四哥替朕赴汤蹈火啊!”
雍蒙没吭声,依旧望着朕。
朕的本意是不会叫朕的兄弟们去做送死的事,但他的眼神像是透出失望。这让朕慢半拍地意识到,朕的话听起来更像是委婉的拒绝。
真是的,非得在朕喝酒之后谈正事……
朕一面腹诽,一面注意到桌上的鹿r_ou_脯。它原本是长条形,但被朕斜斜地切掉了部分,便有些像玉笏的形状。“四哥一番好意,朕自然明白。但眼下朕手边没什么好东西,”说着,朕指了指那块r_ou_脯,“只能委屈四哥先受这个赏了。”
皇帝赏赐自己吃过的食物不是一般的荣幸,雍蒙立即跪下谢恩。等再抬头,他才注意到细节之处。“……陛下?”他顿时有些惊喜不定。
朕瞧雍蒙也不是什么不知道桐叶封弟典故的人,便没多做解释。“四哥才学斐然,朕向来自愧不如。今日四哥如此说,朕实在高兴得很,不由愈发期待来日了。”
“臣也是如此。”雍蒙应道,眼中光彩从未像此时一般璀璨。
作者有话要说:
谢相:……
ps,今天太晚了,没来得及写到昨天预估的部分,改明天发大糖!
第48章
大大小小的庆功宴告一段落, 正事就愈来愈多地提上日程。朕四五个月都不在兴京,积压事务都堆成了山, 不得不没日没夜地加班了好一阵。等朕再注意到奏折以外的东西时, 冬至都快到了。
今年冬至有例行的大朝会,兴京城中已逐渐热闹起来。但要说最热闹的话,还是当属年前。除去各地进京面圣的官员, 还有藩属各国的朝臣。不说蛮夷什么的,他们其实都很机灵:有一年一次名正言顺的进京机会,他们不仅会带贡品,还会带上当地的特产美食之类,让人街头巷尾推销。
做生意的头脑实在精明, 就算是朕也要服气一二。不过他们人口有限,生意做得再大也不会对本朝有什么影响, 朕就随他们去。
等等, 说起外族人,朕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朕一开始故意晾着松仁松赞,但事情一多起来,朕就真把他抛诸脑后了。如今想起, 朕还隐约有些心虚——这一晾就是小半年,松仁松赞怕不是被晾过了罢?
看管松仁松赞的兵士似乎为朕终于想起他而感到轻松,把人往地上推搡的动作都显得特别解气。
朕原本在闭目养神,听见膝盖碰到地面的声响, 才睁开眼睛。“赞普,多日不见, 你似乎有些清减了。”
松仁松赞不吭声。不用朕开口,他背后的侍卫就用剑鞘压着他脖后,喝道:“陛下问你话呢!”
朕对他们摆摆手,又问:“若是下人有所亏待,或是饮食不合赞普的口味,赞普大可以说出来,免得朕觉得亏待与你。”
“陛下就不要一口一个赞普了。”松仁松赞总算开了口,然而语气不怎么好,“我不过一介阶下囚,陛下能想起我都是我的荣幸,又何谈亏待?”
这话说得犟,侍卫瞬时又想狠敲他后脖,但被朕用目光制止了。“赞普看来是怨言满腹。”朕顿了顿,继续道:“赞普如今有何打算?”
闻言,一直不愿与朕直视的松仁松赞猛地抬起头。“同样的伎俩,陛下以为还能骗到我第二次么?”
骗他第二次?
朕努力回忆,依稀想起朕好像确实摆过他一道,突然改主意什么的。“虽说朕贵为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但朕也是有脾气的。彼时赞普颇为桀骜,难道还奢望朕好声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