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镜愚稍稍一顿。“臣瞧他愿意得很。”
“那就让他来。”朕想了想,补充:“给他准备一身体面的,免得到时候上朝磕碜。”
谢镜愚自应了。毕竟元日大朝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朝会,有吐蕃赞普以臣礼觐见相当长脸。“还有魏王殿下,”他又道,“以臣愚见,近些日子,他做得怕是比宋尚书还好。”
这个朕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来。“魏王毕竟与你齐名。”朕故意打趣他,“若是魏王这点事情也做不好,岂不还要连累你的名声?”
“陛下……”谢镜愚唤道,都有些无可奈何了。
朕只当没瞧见。“这事儿可以元日之后再议。照朕的意思,年底已经剩不下几日,谢相又是第一次来汤泉宫——”朕故意拖长音,“不若这样,今夜谢相在瑶光楼的小汤里好好泡上一泡,明日陪朕一同去爬骊山罢?”
作者有话要说:
约会?
约会!
第51章
次日, 寒天欲曙,朝光开晓。自飞霜殿远眺骊山, 但见树白经霜, 却不失为一个冬晴无雪的好天气。
朕前一天说要爬山,刘瑾还担心。若是夜里下雪,宫人来不及清扫山道, 免不了石阶s-hi滑,有个万一就不好了。如今天晴,只是稍冷一些,他给朕前后打点时便积极了不少。“自陛下到汤泉宫以来,少有cao劳, 又休息得当,一日比一日看着精神。老奴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望陛下此次也能尽兴而归。”
因为朕今日想要登上峰顶, 故而只打算带几个手脚快的年轻侍从。此时听得他如此说,朕便笑了笑:“那是自然。”
等朕出飞霜殿的时候,谢镜愚早就等着了。他今日也系了一件大氅,石青的颜色倒显得比平日里英气些。“谢相怎么穿这个?”朕故意挑剔他, “旁人一眼望去,还以为你是个芝麻小官呢。”
本朝惯例,三品以上服紫,四品五品以上服绯, 六品七品以绿,八品九品以青。
旁边的侍卫随从也有些惊诧, 只有谢镜愚自己不以为意。“不管几品,到了陛下跟前,确实都是芝麻小官。”
“行啦,就你会说话!”朕被逗乐了。“赶紧走罢,再晚说不定要露宿山顶了!”
出得昭阳门,便有数条辇道往山岭之间蜿蜒而上。既然叫辇道,当然可以让步辇抬上去。但朕醉翁之意不在酒,执意徒步,并让侍从远远跟着。“谢相可知道今日行程?”
“陛下说要爬山,臣估计着,陛下应当是要爬西绣岭的第一峰。”谢镜愚一边说一边指着方向,“自此上去,经绿阁,过金沙涧,再上至羯鼓楼,便差不多到顶了。臣听闻楼东还有翠云亭,不过此时被西绣岭遮住了。”
朕跟着抬眼瞧了瞧。骊山上满是树木,故而更近、但更低的绿阁完全看不见,倒是高处的羯鼓楼从一片银绿枝条间挑出尖角来。“绿阁得名为四处皆绿,还是夏日里来更合适。至于羯鼓楼,想必谢相肯定知道典故?”
“西绣岭第一峰,传言为当年幽王举烽火之处。”谢镜愚果然对答如流,“不过按《吕氏春秋》的说法,不是有寇至则举烽火,而是有寇至则击鼓,故因此名。”
朕点了点头。“幽王其人,谢相以为如何?”
“照太史公之言,幽王即位第二年,三川皆震,他认为这是王朝将亡的前兆。即位第三年,幽王幸褒国女姒。褒姒清冷,幽王便以烽火戏诸侯,以博美人一笑。最后,幽王欲废王后及太子,立褒姒及其子,王后之父申侯反。幽王举烽火征兵,兵莫至,便为申侯、缯国﹑西夷和犬戎四方杀于骊山下。”
朕又点了点头,阐述历史人物的生平对谢镜愚来说明显太过简单。“历代史书多有言,幽王举烽火而兵莫至,是因为烽火戏诸侯之故。”
这话不是个问句,但谢镜愚素来敏锐。“陛下并不如此以为?”
朕没肯定也没否定。“纵观前周史,其北有寇常犯,即为缯人﹑西夷、犬戎等。自幽王之父宣王起,王师败逋,只有三胜。第三胜便是对申侯;其后,宣王更令其子幽王娶申侯之女为王后。”
“如此联姻,想必此胜并不彻底。”听了朕的话,谢镜愚若有所思,“宣王可能还要借申侯之力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正是如此。王师不力,寇又常犯,故而史载幽王数举烽火。一次两次便罢了;长此以往,诸侯有所懈怠,也是正常。”
谢镜愚对诸侯“也是正常”的懈怠显然很有话说。但他看得出朕还没说完,便沉住了气。
“此是其一。其二,便是申侯——幽王烽火戏诸侯时他不反,幽王要废太子、也就是他的外孙时,他反了;不仅自己反,他还联合缯人﹑西夷、犬戎一起反。幽王有其自食恶果之处:但要把此事都归结于褒姒……”朕摇了摇头,很是好笑,“难道是褒姒叫申侯联合贼寇反的么?”
古往今来,若有君主失德,总要被归于小人或女子的蒙蔽引|诱;谢镜愚的祖父谢老爷子便是其中坚定的一员。但在幽王的故事里,他再失德也不能作为臣子申侯与贼寇同反的理由——
申侯之所以反,真实原因是幽王换掉太子会严重伤害他的切身利益。
什么君权神授、以德服人都是虚无缥缈的空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才是从古至今颠扑不破的真理。
谢镜愚隐约听出言下之意,微微瞪大眼睛。换成是别人,可能会有更大的反应;但他听朕明里暗里说了无数次不把自己放在至高之位的言论,已经有了些免疫力。“将山河之事全数系于后宫一女之上,确实太过。”他思忖着道,“但是,陛下是否在暗示……”
朕一扬眉。“朕暗示了什么?”
“如若天下诸事都取决于利之一字,”谢镜愚谨慎地揣摩用词,“当年的申侯放到现今,是否只有……可以对上?”
他隐去了名字,但朕知道他在说谁。“你为何如此想?”
见朕反应如此平淡,谢镜愚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虽然他声称只是为了百姓温饱,但办法千千万,他偏要选强攻。如今,败是败了,臣是臣了,但卧薪尝胆的前车之鉴犹在,难保他回去之后便开始效仿。”
朕不由一笑。“自打朕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朕就知道此人不是易与之辈。放他回吐蕃,早晚是纵虎归山。”
“那陛下还……”谢镜愚顿时大为疑惑。
“他是条饿虎,但也是条瘦虎。新历大败,即便他还是首领,位子也不可能稳当。另外,吐蕃如今元气大伤,少说要二三十年才能恢复,这期间周边有什么变数还难说。再有,西北突厥虽灭,回纥又渐有壮大之势。暂且稳住吐蕃,西南后方便可安稳。等东面北面平定之日,我朝铁骑必已炼成。到了那时,他再想反——”朕又微微一笑,“又得再卧薪尝胆个二三十年了。”
此中关节错综复杂,谢镜愚一时怔住。直至登上半山腰,他才重新开口:“陛下深谋远虑,妙计连环,臣实在佩服。”
朕瞧了瞧他面上神情,没接这个称赞。“今本朝国号同周,谢相以为,朕是不是更该以史为鉴?”
“怎么会?”谢镜愚下意识地反驳,“虽说国号相同,但陛下与幽王又如何能相提并论?便是再往前,太|祖皇帝又如何是宣王可比?况且,也没有褒姒……”他半途卡住,面色微红。
朕一看就知道,谢镜愚想到了朕希望他想到的那个方向。“怎么了,谢相?”朕故意问。
谢镜愚还是很尴尬。过了片刻,他缓过来一些,偷眼瞄了瞄朕——朕也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他顿时明白了,无奈道:“陛下又寻臣开心。”
“哪里有?”朕睁着眼睛说瞎话,“就算谢相想要自比褒姒,怕也是没褒姒的美貌罢?”
听到朕这么挑剔,谢镜愚的眉毛都快飞起来了。朕以为他要立刻反驳,结果却没有,而是沉吟了半晌。“陛下,臣适才想起,臣刚刚有一句话说错了。”
“哪句?”瞧他很是郑重的样子,朕不由好奇。
“天下诸事都取决于利之一字。”谢镜愚一字一句地重复,“其实世上并不是所有事都如此。”
朕注意到他目光灼灼,已然猜出一二。“譬如说?”
“臣对陛下之心,绝无私利,日月可昭。”谢镜愚这个誓言简直可谓掷地有声。
朕忍不住腹诽,瞧你讲经论史头头是道的样子,怕是朕想昏聩一把都没希望;谏臣从来不好当,更别提利益了。不过朕嘴里说的是:“没错,毕竟这事儿本来就全是麻烦。”
谢镜愚果然很有意见。“陛下,此言何解?”
朕没回答,只是回头望了望。谢镜愚下意识地照做,而后立即明白过来。“陛下,”他的声线倏尔变轻,“您嫌弃他们跟着碍事么?”
朕停下脚步,深深看进他的双眼。“怎么,谢相不如此认为?”
两人立于上下石阶,对望半晌。日头早已出了,Cao面白霜将化未化,泛着点点冷色华光。即便如此,周遭气息也愈发缱绻,全然不似君臣之间该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