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是散发着幽香的苍老,每日写在东升西移的轨迹里。那淡淡金色的光线,是淡淡金色的河流,带着冰凉的抚触从他肩头上一寸寸蜿蜒而过,流向了岁月的无尽远处,那幽暗的未来。闭着眼倚立窗前。
窗棂外是青翠竹海,在月光的冲刷里,沙沙响着,是宁静的海啸。
末了每个人都会遇到另一个人。许是闻琴解佩神仙侣,许是罗衣挽断难留住。但,总会有那唯一的一个人,是唯一的邂逅、唯一的眷恋、唯一的痴缠、唯一的厮守、唯一的寂寞,是一生中唯一的不可忘和唯一的求不得……
而他。他遇到他。
「你说,耶天晚上,你就进入了我的生命,然而,又焉知不是我走进了你的岁月呢?就在你看着我的同时,我的影子不也一样倒映在你的瞳眸里吗?」
多年以后,回想起当日情景,那个过去了的夏夜便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悠远的山林、野草蔓生的宅院。午夜的山风掠过发际,站在那庭中的自己年轻而韶秀。腰间玉佩鸣如流水、襟袖间席卷浅浅花香,而身上衣衫是夏日山景染就,淡淡烟绿……
那一弹指顷,那一抬眼间,他就这么出现在他眼中……
※ ※ ※
泰和廿三年。
风过竹面,带起一阵『沙沙』的响动,萧萧森森。其间或混有山涧淙淙的水声,不知远近。
他停下脚步,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他想起了老家春日里打窗的夜雨,也是这般力度,随意自在的,又不至扰了清梦。
不知何处传来的馥郁花香顺风而来,在这夏夜里带了种幽然而清冷的**。
他不觉回头,像是想要去寻那花香的出处,但眼前除了几点扑闪着的萤火便是一片漆黑。于是只好继续在山石和小涧间摸索着前进。
竹林不知方圆几许,许久走不到尽头。
忽而竹节掩映间露出一截微光来,他一诧,跟着便是一喜,循着那光上前,果然是一处人家。前后三、四进,不大,布局却是十分的雅致,门口一盏灯笼在夜风里轻轻地晃着,发着昏黄的光,便是刚才所见的那道微光了。
他上前叩门。
微有些锈迹的兽头门环发出『啪啪』的清脆声音,在这夜里,竟是分外的响亮。
——不由得心里一跳。
便见那两扇已褪了鲜艳的朱红大门在眼前缓缓地开了。
出来应门的是个长了一双狐狸一样眼睛的小童,十三、四岁年纪,脸蛋倒长得乖巧,还没说话,先一笑,露出两个酒窝来:「这位客人,有事吗?」
已近三更,但那小童一身的穿戴竟是整整齐齐——他微怔,那小童看他脸色,狐狸一样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笑笑地道:「我家公子说,听到外面树叶被人踩得沙沙作响,准是有客人来了,让我先穿好衣服,出来看看是什么人。客人可是要求见我家公子?又或是有什么旁的事吗?」
他带起一抹微笑,解释道:「是这样,在下路经此地,没想到迷了路,这深山野岭的,又有野兽出没,实在不太安全。本想找地方借宿的,但找遍了附近再没见到别的人家,所以想请问主人,能不能在此打扰一晚?」
说完了,困惑似的一笑。
那小童笑道:「原来如此,可巧——我家公子还没歇下呢!我这就去回公子话,请客人在此梢等……」顺手把门合上进去了。
心下梢定。
便听那小童一路大呼小叫地喊道:「公子,公子,门口来了位绿色的客人……」
绿色的客人?
他不禁哑然。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的烟绿色衣衫,便又微微地笑了——绿色的客人——倒还真是贴切又恰如其分的称呼。
昏黄蹬火铺路,他在门外徘徊着等候。
竹林里,风声、虫声、水声,各自寂寞地响。
抬眼看看,时而有飘落的竹叶悠悠的、悠悠的、悄然坠地。
好在不久那长着狐狸一样眼睛的小童就出来回话:「我家公子说,客人在门口踱来踱去的,怕是等得着急了,这就请客人进去吧!」
他跟着进门。
错身时,小童轻轻『咦』了一声:「客人身上的味道真是好闻!」想了想,拾脸一笑:「对了,公子说过,这叫其臭如兰……」他笑笑,不语。细碎脚步中,依稀听得远处叮叮咚咚的山涧,而行动间,身上环佩鸣如流水,宛如泉水流在白石上的清脆,却是这夏夜里的另一道暗流了。穿过芳草萎萎的院子,便是前厅。
作者: 貔貅莲华 2006-3-8 17:08 回复此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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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山中人 by 凤凰(菖蒲)
屋子大而空旷,一室图书,半局残局。靠墙一张小几,几上,翠瓶里斜斜插了枝红花,淡淡花香顺着风袭向研席。窗没关,案上,唐人碑帖被卷得微微作响。兽头炉点着蘅芜香,一缕白烟像拉长了的蛛丝,细细地缭绕;又似女子的腰肢,随风迎送,不住款摆。中间垂了一副竹帘,隔开内室,隐约可见后面软榻。
便是一室皆风,竹香暗溢。
「公子,客人来了——」
小童嘻嘻唤着。
「知道了。」
帘后传来沉稳回答,醇如美酒。跟着竹帘发出轻微响动,主人微笑着从帘后转出来——
那小童口中的公子是个廿二三上下的青年,身材修长而秀颀,穿一件月白水纹的长衣,形容俊秀,目光澄澈见底,眼、眉都明晰得如画成的一般,那温润如玉神情,就像是跃动的春风都藏在了他微微拂动的襟袖之间。
真真如珠如玉!
却没想是这般精彩人物——
他微笑起来,上前见礼:「夜来迷失道路,不得已,冒昧上门叨扰,幸得公子好心收留,真是感念不尽!」想了想,又笑着补上一句:「不好给公子添麻烦,公子请先休息吧,我在这里坐坐便好,等天一亮我自己就会下山去的……」
「客人累了吗?」
青年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他一愣。
那青年已自顾自接下去道:「要是不累,能不能陪我喝盅酒?」
细细的银色水练慢慢注满酒杯,青年一面微笑着,缓缓地道:「这山居岁月,说起来有趣,其实却是冷清得磨人呢!我这里又偏僻,一向少有人来,身边就这么一个小童,偏生年纪又小,还不大懂事,这么一来,平日里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可巧今日有客人来了,倒是好不容易才找着了个说话的人,因此也不管客人是不是疲了,就拉着说话,竟是顾不得唐突了。」
他浅笑答道:「公子又何必客气?这时候横竖也是睡不着的,要是一个人待着,又该是无聊了!说起来,还要谢谢公子肯陪我这过路人熬这一夜呢!倒是公子,不困吗?」
俊秀青年浅浅啜了口酒,把那杯子在两手问转动着,微笑像在脸上生了根:「我习惯了。」
「哦?」
「每年到了这个季节,我都是整夜不睡的。」
「那又是为什么?」
他好奇起来。
那俊秀青年一顿,含笑回答:「我在等山鬼。」
他微怔,然后不置可否地一笑。
青年靠在案上,也呵呵笑着,转向那小童道:「小四,你看,公子被客人取笑了呢!」
小童眯着狐狸也似的眼睛,清脆地笑出声来:「想是客人不信公子的话吧……」
那青年陡地收了笑,一脸严肃地看向他。他心里一动,屋子里,名叫小四的小童的笑声在身后吃吃地响着。于是便莫名紧张起来,他的眼睛紧紧盯在那张脸上,却还是努力维持着波澜不惊的浅笑。
「客人不相信我的话?」他却没发现他的忐忑,正色问着。
「……公子当真相信有什么山鬼?」他松了口气,侧着头反问。
俊秀青年淡淡笑了,没有回答,却举杯饮了口酒,好半天悠然开口:「这样的季节……是山鬼出没的季节呢……」
「夏天的晚上,总能听见奇怪的兽鸣,像是虎啸又像是狼嚎,其中又有『呕呕呀呀』的,模模糊糊的像是人声,那就是山鬼了。山鬼说起话来含混不清,就像是牙牙学语的孩子似的,可声音却又低沉得很,好玩得紧。」
他好奇地移近了身子:「那么,真有山鬼吗?」
「是啊,」青年微笑着点头:「就像是海中有鲛、泽中有犀,大漠上,有红衣红裙的飞天夜叉。山里面有山鬼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所谓山鬼,也不过就是隐藏在山林间的精物罢了,它们既是山的一部分,又是山的精灵和守护者——对了,客人你的迷路,说不定就是它们的恶作剧呢!平时,这些山鬼或寄居于土石,或依凭于林木,或幻化为飞鸟走兽,总是难得一见,唯有在夏夜里,它们才显出原形,出来活动。
「所以,每年到了这个季节,屋子周围就都是它们的脚印,有时候夜里,还能听到外面林子里,沙沙的,有什么东西踩着树叶渐渐地走近了……」
「那,公子可曾见过山鬼?」
「只怕说了客人不肯相信,我幽居在此,亦时常会有山鬼上门打扰呢!一来二去的,渐渐都熟悉了,它们也就爱来我这里借些物事,山鬼总是夜半才上门,我怕它们来时人都睡了没人应门,因此每年到了此时,都正夜不睡的在这厅内等候——客人来的时候应该也看到了吧——门外那灯笼,便是专为它们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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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山中人 by 凤凰(菖蒲)
他回想了一下,这不见人烟的竹林深处,那一盏深夜的白灯笼,听主人这么一说,似乎当真便只该有这一个用处似的。但却还是将信将疑。
青年看他神色,笑了笑,回头叫着小四:「去,把东西拿过来!」
小四应菩声,进了内室,过不片时就用一只锦盒捧了几个小碗出来出来搁在案上。一共五只,其中四只一般的都是通透澄澈的翠绿,表层有着细致繁复的花纹,只有中间那一只不知为何,却是有些单薄的白。那青年伸手把中间那一个拈起了,递到他手上。那碗轻飘飘的,竟是全无重量。
「是个纸碗?」
他有些惊讶。
青年点点头,娓娓说道:「这原是一套上等的翠绿釉暗花薄胎龙纹碗,乃是前朝永寿公主的旧物,相传这套瓷碗工匠原本烧制了九只,但在窑里破了一只,因此成品;共是八只,皆是精致绝伦、巧夺天工,每一只都是世间罕见的珍品。
「当年,这套翠绿釉暗花薄胎龙纹碗烧制成功之时,正适逢永寿公主下嫁到镇北将军府,皇后便把这套碗赐给爱女,做了陪嫁之物。据说大婚当夜,公主看到自己的驸马还只是个九岁顽童,惊怒之下,失手打碎了一只。之后十年,镇北将军作乱被平,驸马死于乱军之中,永寿公主自刎,这套瓷碗也就随着将军府里其它宝物一起充入了大内。」「再过得十余年,天下大乱,流寇四起,终于不可收拾。百年间,刀光剑影兵马倥偬,花花江山几易其主,宫里秘藏的种种宝物亦渐渐零落流散,便是『清江悠悠王气沉,六朝遗事何处寻』——这期间,竟又有多少成王败寇、多少红颜含恨、多少人间憾事引只是不得而知了……」
说罢悠悠一叹。
他不禁微笑,从容回应:「我人听说起,京城的泥水匠给人造房子,一生中只见过主人颓败、搬离房舍的,却从未曾见过房屋先于主人家垮掉。可知尘世变迁迅若飞光,青苔碧瓦堆,曾是金陵玉殿;水榭歌台,终究风流冰消。可叹那些个公子红妆玉叶金枝,又哪敌得过这般沧海桑田呢……——人犹如此,更何况不过是些死物?」
那青年微笑颔首,指向前面的锦盒:「待得这套瓷碗辗转流传到我手中时,已只剩了五只,现下,又有一只变成了纸碗,因此便只余下四只了。」
他不免讶异:「那又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了纸碗?」
「这遗失了的一只,便是借给山鬼了——每年这时候,山鬼出没,不知道是不是也到了呼朋唤友、举杯畅饮的时候,于是它们会到人家家里借碗。这样的事情,每户住在山里的人家,每个夏天都总会碰到那么一两次。山鬼来的时候,会先叩门,等人去开门的时候,却又躲到一旁不肯现身,一连好几次,主人家就知道这是山鬼来借碗了。于是便会把碗筷一起放在门外,关了门进去,山鬼自己就会把碗筷取走了……」
青年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笑出声来。
他等了等,不见主人说话,只好问道:「公自笑什么?」
但那俊秀青年只是含笑远远望着庭中离离芳草,许久没有回答。这时候,那双明亮如月色的眼睛就带了点冷冷的味道,连说出来的话都是厌厌的,像在嘲笑着什么——
「其实啊,有时候想想,这些山鬼傻傻的,倒比人还可爱些!」
他闻言一怔,继而略低了头,眼波流转在眼帘之后。
青年收回目光,又再端起笑容,也端起莹白的壶,给杯里添满酒。
「这些山鬼最讲信用,比人还强。借的东西就是借的,不出几日,一定归还,就是毁损了没办法原物归还,也一定上别处弄了更好的来还给主人。我这里山鬼们已经是来得熟了,更是常来借碗。有一年夏天,夜已深了,我正在庭中听蝉,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我算着日子,知道是山鬼来借碗,便让小四拿了一套普通的白瓷碗出去,过了没一会,敲门声又响起来,小四去看了,那套白瓷没有被拿走,但敲门声却还是不停地响,我料想它是不要这白瓷的,换了套汝窑大青碗亲自拿出去了。它却还是不要。汝窑天青碗、月白莲瓣碗、墨绿菊口碗、青花缠枝碗……到换了这套翠绿釉的暗花薄眙龙纹碗,它这才拿了,但,却单单只拿了中间那一个。
「我心下好奇,便问它为什么——大概是时常来往惯了,它们与我便不怕生——那只山鬼口吐人言,回答我说,它跟山下某户人家借了几个碗,弄坏了一个,没办法归还,只好来找我借一个碗先还给那家人。因为是要赔偿人家的,所以须得要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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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山中人 by 凤凰(菖蒲)
「那之后呢?」
他问。
「之后?」青年冷冷哼了一声。
「隔天,那只山鬼又来了。这次,刚入夜,便听它在外而敲门,说是来还碗的,还要亲自跟我道谢。它看起来像是很兴奋,在门外不住地跳来跳去,见了我,就把这个纸碗给我,说是那户家看了它拿去归还的碗很是高兴,不但没怪它弄坏了一个,还把剩下的几个碗送给了它,于是它便拿来了还给我,还几次三番地跟我道谢。」一只飞鸟直投进院中,慢条斯理的,在堂前庭中踱着步,不时低头啄食着草丛里的虫子。
青年微微叹了口气:「它那高兴的样子,常浮现在我眼前——它却不知道,自己是被那
『好心』的主人家给骗了——山里的人家,惯常会做了纸碗纸筷来借给山鬼,它们拿回去,一放到火上就烧光了,这些山鬼不知道上了当,还会巴巴地去别的地方找了好的来还给主人家!」一顿,笑着迎上他的目光:「你说,它们是不是傻傻的可爱?不像人——人不但骗人,连鬼都要骗,却是连异类都不如了……客人觉得是也不是?」
他抚掌一笑:「公子这话说得不错!骗人骗鬼都罢了,世上这些人,末了连自己都骗呢!」
那青年却是目光闪烁,似有触动:「是啊,连自己都骗——又还有谁不骗的?」
他一时竟找不到话来答他。
便只是微笑着与他对视。
庭中那鸟儿忽地一啼,两人一起看过去,便看那鸟展翅飞起,转眼就消失在了院墙那侧。天空已是微微地泛白了,而角落里,那长着狐狸眼睛的小童也不知何时已靠着墙边酣然睡着了。恍若大梦初醒,他猛地起身,有些怅惘:「天亮了,我要回去了。」
青年也惊觉似地站起,短暂的恍惚。
只一瞬,却又笑得落落自如:「没想到这一夜却过得这么快——客人路上小心些!」他低首,像是想再说点什么,却找不到话题。半天只得一句:「谢谢公子款待,我走了。」青年点点头,却还是那句:「客人路上小心些。」
他浅笑,走向院门。
蔓生的芳草纠缠着脚步,每一步,都听见身上玉佩鸣如流水,和远处山涧彼此作注,但这古旧的庭院小得好象一步就可以跨过,顷刻到了门口。拉开门闩的时候,那醇过美洒的声音从后面叫住了他。
回过头,温润如玉的年轻公子就站在身后不远处。
「每年这个季节……」他扬起唇角,极快地,却又清清楚楚地说:「每年这个季节,我都会住在这里,客人明年还来吗?」
手停在门闩上,目光停在手上。
他背对着他露出笑容,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叫小晏。」
玉佩『叮』的一声发出轻响,流水般响。而他的声音,也如涧底溅起的水花,清冷透骨。
身后,那人的声音旋即响起来:「杜衡,我的名字是杜衡。」
杜衡——
小晏微笑着点头,然后出门而去。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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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回复:山中人 by 凤凰(菖蒲)
第二年。
他依约前去。
依然延烟绿衣衫,流水环佩。
前后三、四进的古旧宅子,门外一盏灯笼在风里微微地荡着。门没闩,虚掩着一条缝,不知道是在等山鬼,抑或,是在等过路的旅人。
「小晏来了!」
杜衡正在庭中,看见他,扬声招呼着,温润如玉脸上淡淡喜悦。
杜衡站在一株花前。小晏看看,知道那是一株优昙。也不知种了多少个年头,杜衡站在前面,那花几乎便已与他一般高矮,正是当令时节,越发枝繁叶茂起来,却是独不见花蕾,那般苍翠枝叶都因此而透了冷清。
猜到他心思,杜衡笑着解释:「这花种在这里,已有十年光景了。只是不知为什么,竟是一次也没有开过呢!」
小晏含笑走近过去,纤长手指抚过凸起的叶脊:「想是这花原本便不会开的?要不然,那便总有—日会开的。」
「是啊,总有一日会开的……」杜衡轻笑点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沉了声音,又补了一句:「若是终于不肯开,那大约就是无缘了吧?」
无端落寞的语气,让小晏忍不住抬头看向他侧脸,看他凝视着不会开花的优昙花,于淡淡微笑下,淡淡倜怅。
一点冷烛,两杯薄酒,三分月光登堂入室。
促膝而谈的夏夜,室中有幽兰香气,流水响动。
「……春天是桃花水。雪化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桃花也就开了。风一吹,花瓣都落在溪水里,或沉或浮,要不就是在水里打着旋,渐渐地卷往下流去了,究竟是花逐流水,还是回逐花流?倒叫人忍不住迷惑起来。若是夏天的话,最好是夜半时分一梦方觉,半睡半醒之间,看那月光照在枕上……」
春来桃花水。
夏夜玉满床。
秋天是雾。
冬天,便是红炉一点雪。
杜衡靠在窗边,漫漫地说着,心不在焉也似,神色悠远得迷人。
小晏坐在一旁,含笑听着。月光下,那人那面目竟是恁的动人!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面目,一一在心底描摹过、描摹过……——便是蓦地一惊,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又是在想些什么?然则,这样一个夜晚,他又该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一时间,竟是连笑容都无措了。
只好埋头喝酒。
借了三分酒意,小晏问杜衡:「公子正是如日方中年纪,学问又好,究竟为了何事,要离群居、避世于此?」
杜衡闻言敛了笑意,脸上神色竟是落寞,好半晌,方才缓缓道:「我是伤过心的人,那紫陌红尘又哪还是我待得的地方?深山虽然萧索,但比起人间风波,世途机阱,却已如是身在仞利天中了。」说罢一叹,眼里闪过一道光芒,突地问道:「小晏你呢?你又为何一个人在这深山野岭的地方出没,就不怕这山里野兽凶猛吗?」
他一怔,只是瞹昧地笑,像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杜衡笑笑,起身面向庭中,那双清亮如水的眼睛像是看透了墙垣,笔直地注视着黑暗的彼方:「你听。」
小晏定了定神,也侧耳听去。不知是不是错觉,四周安静得可伯,像是突然之间,连那夏夜特有的蝉声和虫鸣都变得稀薄,只听见山风刮过林梢,带着种难以名状的低喊般的『呜呜』声。
「起风了……」
杜衡用愉快的语气说道:「静得叫人寂寥的晚上,突然刮起风来,有东西在风里低声笑语,那便是山鬼来了……」
小晏抬起头来看着他,问:「山鬼……山鬼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略略一想,答道:「小晏可读过《神异经》?书上记载『西方山中有人焉,其长尺余,一足,性不畏人,犯之则令人寒热。』但其实不然呢!山鬼之中又分好几种,有的山鬼高度只及人的小腿,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一般,但却只有一只脚。它们浑身透着暗绿色,走路时总是佝凄着身子倒退而行,行动则有风——这种叫『热内』,大部分山鬼都属于这种——」
「有的十分高大,样子就和人一般,穿著皮衣,带着斗笠,这种叫『金累』;还有一种是鼓赤色的,也只有一只脚,名字是『晖』……」
他笑眯眯地说着,如数家珍。
「原来如此,山鬼之中竟还有这么多种类呢,亏得你竟都认识了,真是不容易!」
他抚掌而笑。
但杜衡却蓦地停了口,望定小晏,笑容里渐渐多了点深邃的意味:「——但,有种山鬼,我却从来也没有见过。」
作者: 貔貅莲华 2006-3-8 17:08 回复此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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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回复:山中人 by 凤凰(菖蒲)
「哦?那是什么?」
他像是有些不安地换了个坐姿。
杜衡只是笑着,看着他。
长长睫毛像蝴蝶扑烁,投下阴影。眨着眼睛,他收敛眸光,将自己藏身在阴影之后,躲避那俊秀男子的注视。
「魈——」
杜衡微笑着,沉稳地说出答案:「我没见过魈。深山里总有许许多多的山鬼,然而这些山鬼,却只有唯一的一个首领。山鬼们告诉我,那许许多多之中唯一的,就是『魈』。它们说,『魈』是一位绝代佳人,墨色眼瞳,流云长发,淡至极艳。我猜,那大约就是《九歌》中的<山鬼>了吧!?『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山鬼之中便只有『魈』,我从未见过……」
心里一跳。
猛地抬头,正迎见他笑容暖过三月春风,而那样的目光,那样的视线,就像是山涧里清澈的泉水,在顺着他烟绿色的衣裳,缓慢的,轻柔的,一直流到他脚下,终于汇成一泓荡漾的碧水。
小晏牵动唇角,却没能笑出来,终究只能在他的注视中低了头,不再去看他。
走的时候,杜衡送他到门口。
「明年,我等你。」
他说。
小晏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烟绿色的背影就这样没入拂晓的山色里。
杜衡在门里看着,待到看不见小晏身影,就长长叹着气,带点倦意地喃喃:「等明年夏天……」
※ ※ ※
之后便年年来访。
总是烟绿衣衫,环佩如水,于夜色中翩然而至。
芳草萋萋满庭,年复一年的绿,而那一株优昙花,依然沉默地不肯开放。
那些个夏夜里,有时有月,有时有风,有时落着雨。冷翠烛下,他听他讲起海中的蛟、泽中的犀、大漠上红衣红裙的飞天夜叉;听他说云在巫山,雨在蜀道,论水色是月涌大江流、千里裂帛。
每个晨昏,小晏来时如惊鸿,去时若朝露。
每个夜晚,杜衡笑容如春风,眼神如暖玉。
拂晓将至时灯火摇曳。
这时候,杜衡会靠近去嗅他身上香味,话语里倦倦地带点醉意,但一双眼睛却分明澄澈:「有时候我会想,不知道魈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风裳水佩,幽兰香味——就如你一样?」
心,跳漏一拍。
小晏别开头望着庭中,语气致力平淡:「优昙花……今年还是没有开呢……」
杜衡却蓦地拉住他手——
「小晏……」
他唤他,声音醇得像埋在地下百年的美酒,在耳边低沉萦绕。
「你可知我于花中独爱优昙?你可知优昙又名忘情?一晌贪欢,朝来春梦无痕,原来已是前尘。于是任它如何绚烂夺目的夜晚也只好忘却——若有一日终于不复相见,我会记得,在我寂寞的时候,是那个名叫小晏的人,伴我做了一宿好梦……」
小晏猛地回过头,眼神惊疑不定,但,只瞬间,闪烁眸光便又收敛于清澈黑瞳—下。
杜衡望定他,微笑着沉默。
摇曳烛火中,他看不清杜衡睑上神色,他只看到那一双眼睛,澄澈而明亮,在灯火下流转着百样光华,美过天上星辰。
之后的那个晚上,也是一个极好的月夜。
庭中,优昙花莹白的花蕾在夜风里轻轻地晃动着。
他叫来小四,在庭中摆下美酒,然后笑着唤他:「今天晚上,优昙花会开……」
月光最明的时候,花开一半,他和他都有些醉了。杜衡叫来小四:「我这里没事,你们都下去吧!」
小晏于是大笑起来,伸手去拉他月白衣袖:「你醉了——除了你、我还有小四,这里哪儿还有别人?」
杜衡也大笑着:「你才是醉了呢!这里里外外许多人,你都看不到吗!?」
小四应了,走到庭前,大声道:「公子说没事了,让你们都下去吧!」——也不知究竟是在跟谁说话。小晏瞪大了眼看向外面,月光下林梢间似乎有些什么影子闪过了,但却又看得不大分明。
他傻傻地回头,询问地望着他:「你们在跟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