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的光棍节
2012年11月11日,光棍节。
陈跃瑜坐在景行止面前,等待最後的宣判。
一张薄薄的A4纸,寥寥几行字,决定了他下半生的结局。
陈跃瑜木然地说:“景医生,请放心大胆地说吧,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景行止身为医者,见多了哭天抢地的患者,自然也见多了他这样死气沈沈的患者,於是口气中微含著些许的怜悯,道:“陈先生,你确定不通知你的家人?”
陈跃瑜眼皮一跳:“不用,我就自己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好吧。”景行止交叉起手指,道:“尽管我们也不相信,你年纪轻轻就会患上癌症,但是,十分抱歉。”
他用冷静得近乎残忍的语气,一字一字清晰地说出了医院经过一周的研究,慎重得出来的最後结论。
“是脑癌,已经到了晚期,你的偏头痛,就是由生长在你脑干附近的肿瘤引起的。”
陈跃瑜对大脑的知识仅局限於初中生物课本的内容,他茫然地听完景行止一长串的科普,才动了动嘴唇,道:“我还能活多久?”
景行止道:“如果你同意进行手术,并且化疗……而且手术成功的话,保守估计可以活四到五年。”
陈跃瑜的目光暗了暗:“也就是说,就算我接受治疗,也活不到30岁?”
景行止委婉道:“四五年後,医学更加进步,对癌细胞的控制力将会更好,治愈也并非不可能。目前来说,已经有癌症患者痊愈,因此,癌症不算绝症。所以我建议你接受手术,然後长期配合治疗。人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陈跃瑜沈默一会儿,站起身,苍白地笑了笑道:“谢谢景医生,我想考虑一下。”
景行止忽然有些心中不忍。
两个月前,这个年轻人因头痛入院治疗,虽然痛得满地打滚,但还是笑容满面,充满朝气的,才短短60天,就把他全然变了模样。
景行止的儿子也不过这个年龄,二十出头,才刚走上社会,美好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就要提前宣告结束。对於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太过残忍了。
而且,别的病人,尤其是年轻人,哪个不是身边跟著家长嘘寒问暖,生怕自己孩子受委屈,只有这一个,来时孤零零,去时也孤单单,连输液中途想去厕所都得自己举著吊瓶艰难地挪向卫生间。
谁看了,都会心疼。
景行止叫住他:“陈先生,如果是经济问题,医院可以想办法先帮你解决一部分。”
陈跃瑜礼貌地笑道:“景医生,谢谢了。我……我还是得想一想。”
“还有,”景行止撕下一张便笺,飞快地写上一串号码:“这是我的一个学生的电话,他也是脑科的,刚刚留学回来,为人很热情,如果有需要,我忙的话, 你可以联系他。”
陈跃瑜没有拒绝这张纸条,他接过来,小心地跟自己的病历放在一起。
“谢谢景医生,我先走了。”
出了医院,冬日的太阳暖洋洋地照过来,连凛冽的寒风也挡不住。陈跃瑜双手揣在大衣口袋里,沿著马路慢慢走回家。
路过银行时,进去把卡里的钱都转给了自己的父母。
他并不是孤家寡人,实际上,他父母在世,还有一个姐姐。但是自从跟家里人出柜後,他已经跟那个家没有丝毫关系了。
可是临死之时,他想到的还是爸妈。
把剩下的零钱取出来,去了一趟药店,再去了一趟超市,然後拎著两个塑料袋回家。
说是家,也不过是与同学合租的一间公寓。
张明朗看到他进门,还从厨房探出脑袋:“小鱼,你没事吧?脸色这麽难看。”
“没事,就是感冒了,你们这几天别碰我啊,小心传染。”陈跃瑜呲牙一笑,拧开房门进去。
还没有通暖气,公寓采光也不太好,即便外面阳光灿烂,屋子里也阴沈沈的,就显得尤其冷。陈跃瑜倒了一杯开水,脱了外衣钻进被窝,捧著水杯慢慢喝。
他不敢想太多,一想就头痛欲裂。
也许是已经确定了死刑,反而许多烦恼不见了,买房,工作,养老,都成了浮云。
他把头埋在被窝里,疯狂地笑,笑得累了,才一粒一粒数著药吃完了躺下来打算会周公。至於要不要治疗,他也不想再考虑了。
“晚安。”
尽管外面阳光明媚,但是陈跃瑜还是仰著头,跟床头上那张全家福合照道了晚安。
一夜无梦,但被窝挡不住有缕缕寒风钻进来侵扰**的颈子,他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寒颤,翻身把被子卷在身下,便觉得有一只冰冷的手掌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
虽然是温柔的动作,但是因为那冰冷的触感,还是让陈跃瑜不舒服地晃晃脑袋,那手掌似乎是玩上瘾了,大胆地捏住他的鼻头。
要命的窒息感让陈跃瑜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大张著嘴巴喘息。
而在眼睛睁开的刹那,那冰凉的感觉才从鼻头离开。
伸手不见五指,陈跃瑜歪了歪头,床头的夜光闹锺显示是午夜12点刚过。
原来一觉睡到现在了啊……他眨了眨眼,一直困扰他的头痛也减轻了不少。
陈跃瑜心有余悸地回忆刚才的窒息感,一时忍不住就想起了午夜凶铃。
难道是鬼压床?
他摸了摸鼻子,鼻尖上还是冰凉的,那感觉太真实了。
陈跃瑜不安地扭了扭,小小地打了个呵欠,准备用睡意驱散没来由出现的恐怖感,却听见一个人低沈地笑了笑。
寂静密闭漆黑的空间,忽然冒出第二个人的笑,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陈跃瑜以为自己幻听了,头皮发麻,腾地缩进了被窝里。
那个声音又轻轻响起来,而且还一点点逼近,陈跃瑜吓得身上发毛,缩成一团动也不敢动,许久,听到外面没动静了,才颤颤巍巍地拨开一点被子,伸出手摸索到台灯打开开关。
“老子都要死的人了还怕你这鬼!”陈跃瑜鼓足勇气,猛地掀开被子闭著眼大叫。
声音虽然响亮,但明显是没有底气的。
吼完,那个笑声又响起:“你还挺有意思的。”
说话声就像笑声一样沈稳有力,并不是阴森可怖的感觉。
陈跃瑜壮著胆,双眼睁开一条缝。
一个容貌英俊的青年人双手揣在风衣兜里,略微俯下身,正含笑看著他。
“嗨。”
“你……你是谁!是人是鬼!”陈跃瑜忽然没有那麽害怕了,双臂拥著被子,外强中干地问道。
青年人露出几分无奈的神情:“你看我有没有影子。”
陈跃瑜下意识地低头一看,的确是有影子,而且还有腿,估计不是阿飘。
心里正安慰一点,转念一想却更觉可怕。
这人是怎麽进来的!
陈跃瑜悄悄地从背後寻找能做防身武器的东西,青年人只是笑著看他的小动作,等他打算偷偷溜下床时,才慢吞吞道:“我姓司,是个医生。”
“医生?”陈跃瑜狐疑地看:“你是怎麽进来的?”
“敲门,你那个胖胖的室友让我进来的。”青年人友好地伸出手:“我叫司音。”
陈跃瑜瞪著他的手,愣愣地发呆。
“你就是景医生推荐的那个学生?”他呆呆地问道。
“嗯哼。”司音挑了挑眉尖:“让客人等这麽久,是不礼貌的。”
陈跃瑜连忙伸出爪子跟他握了握。
那只手掌果然是跟梦中感受到的一样,冰冷冰冷的。
也难怪,这样冷的天,还穿著薄薄的风衣,虽然显得人精神又帅气,可寒冷也足以把人冻成冰棍。他只要风度就不要温度了吧……
陈跃瑜从被窝里伸出的**的热乎乎的手臂被司音看在眼里,握住他的手掌摇了摇,笑道:“裸睡?”
陈跃瑜的脸顿时通红,连忙缩进被窝里,小声道:“对不起,请你先转转身。”
“都是男的,看一眼又不会掉块肉。”司音嗤笑,但还是转过身:“我也见过不少裸体了,男女都有,你让我看一看不会怎样的。”
他轻轻侧过头,戏谑道:“大不了,我对你负责,怎麽样?”
陈跃瑜被他取笑得恨不得钻进地下不出来,笨手笨脚地在被窝里穿衣服。
神奇的好运
他的确是裸睡的,被子卷成筒,然後整个人赤条条地钻进去,就像回到母亲的肚腹中一样有安全感,他睡觉又老实,第二天起来还跟蚕宝宝一样安稳。
好不容易把衣服都穿好了,坐在床边穿鞋子,司音已经自来熟地坐在他一边,打量他的房间。
“有点乱。”他挑剔地说:“你有多久没有收拾了,你看那边,还有蜘蛛网。”
陈跃瑜红著耳朵尖,有点不好意思道:“刚有了工作,然後就生病,来不及收拾。你喝什麽?只有开水了大概。”他从抽屉里拿出个马克杯,用暖瓶里的开水涮了几遍,才倒上:“地方小,我自己住,也没想还有旁人来,收拾也没用。”
司音双手捧著那个马克杯摩挲,看著陈跃瑜飞快地捡起地上掉落的泡面袋子塞进垃圾桶,局促地坐在椅子上──那是室内唯一一把椅子。
“那个……谢谢你来看我。”陈跃瑜腼腆地微笑:“景医生是好人,你也是。”
司音吹了吹上升的热气,把杯子凑到唇边啜了一口:“你是不是觉得很难过?”
他这样的直白,让陈跃瑜有点措手不及。
他晃了晃神,才慢半拍地黯然道:“说没有,是假的。”
司音抬起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带著点怜悯地看他:“我能帮你。”
“你能帮我到什麽程度?”陈跃瑜激动地道:“能让我摆脱死神吗!”
司音吹著开水,怔了怔轻声道:“对不起,我做不到。”
“对不起。”陈跃瑜像被戳破的气球,颓然地低下头,“我太激动了。”
一只温暖的手掌忽然盖在了他的手背上。
“你有什麽心愿还没有实现?”司音诚恳地道:“我可以帮你。”
陈跃瑜有气无力地说:“你是脑科医生还是许愿树?”
司音失笑:“如果你希望,我可以做你的许愿树,尽我最大的努力帮你实现你的愿望。”
陈跃瑜怎麽会相信这种近似疯狂的话:“你以为我是三岁的孩子?”
司音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反正生命也是在倒计时,何不就当是一次童话,天真一下?”
他笑的模样十分亲切,眉梢眼角都浸透了温柔的风情,嗓音也是轻柔温暖的。
陈跃瑜不自觉地就被他吸引住了,喃喃道:“你是不是学过催眠术?”
司音挠了挠下巴,苦恼道:“大概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你们都说我会催眠术,生我养我的母亲会伤心的。”
陈跃瑜也被他逗笑了。
司音拍拍手,站起身,一手插在兜里,另一手搂住陈跃瑜的肩膀:“继续睡吧,我明天早晨来看你。”
陈跃瑜这才想起,现在已经是半夜了,自己睡著还让客人等了那麽久,实在不礼貌,忙要送司音下楼。
司音嘘了一声,摇摇手指,轻声道:“不用了,我自己出去就好,别打扰到别人。”
陈跃瑜坚持要把他送到门口,司音无奈地敲了敲他的脑门,临走时对他微微一笑:“好梦。”
楼道里的灯随脚步声一盏盏亮起,陈跃瑜呆愣在门口,直到楼道重新变得黑暗,才回过神。
踮起脚尖回到房间,若不是司音用过的马克杯还在床头冒著热气,刚才的一切真的很像一场梦。
天啊……天上掉下个林,啊不,司医生吗?
陈跃瑜傻乎乎地拧了把自己的大腿,反射弧迟钝的他在钻进被窝後才感到大腿火辣辣的疼。
他有点不敢闭眼,万一明天一觉醒来,一切都是梦该怎麽办?
不过……万一明天一觉醒来,连脑癌什麽的也都是梦,该多好。
“啊,你怎麽又进来了!”陈跃瑜一睁眼,司音的脸就放大地呈现在他面前,吓得他几乎从床上跳起来。
“你不要每次见到我都像见鬼。”司音不满地坐回去。
“你这叫私闯民宅!”陈跃瑜抗议。
“你的小胖子室友让我进来的,哪里算闯?”司音勾勾手指:“你露点了。”
陈跃瑜慌忙捂住胸口。
该死的裸睡!
“怎样,想好今天做什麽了吗?”司音道:“还有什麽事情没有做完?”
陈跃瑜的神情凝固了一秒。
“……该死的癌症。”
司音坐在他身边,帮他把被子拉高到胸口:“没有必要如此悲观,癌症而已,又不是豺狼虎豹。何况,死亡也不是多麽可怕的事情。”
他轻柔的嗓音像一根轻羽撩过陈跃瑜的心弦。
“你又何尝知道,死去之後的世界是怎样的。”
陈跃瑜道:“你做医生的,见多了我们这种人,都麻木了吧?”
司音笑了笑:“的确,陪伴许多人走到生命的尽头,离开疾病的困扰,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一开始的确是有点难过,但是後来便是怀著祝福的心情了。”
陈跃瑜沈默。
“想开点,做一些想做的事,也许心情好了,就能柳暗花明又一村。”司音语重心长地安慰他,冰凉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头顶。
陈跃瑜的眼眶有点酸。
“谢谢。”他点点头,笑中带泪。
“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做,你能帮我吗?”
司音微笑:“愿意效劳。”
陈跃瑜红著脸穿好衣服,从床上蹦下来拿著个小本子记录。
“我要先回去看看爸妈,虽然他们可能不会想见我……”他低落一下,接著振奋起来:“那就偷偷看一眼,然後看看我姐和我的小外甥,应该三岁了,我都没见过。嗯……”
司音静静地看他一边絮叨一边写,唇边浮现一抹淡淡的微笑。
不一会儿,陈跃瑜写完了,又涂涂抹抹了几次,才郑重地誊写出来递给司音。
司音一面看一面笑,指著第四条道:“吃火锅?你是饿了几辈子了,火锅什麽时候不能吃,还非得专门写出来。”
陈跃瑜道:“我是想……感受下两个人吃火锅的感觉。”他不好意思地笑道:“毕业後,就一直没时间吃。试过自己去火锅店,被人当怪物围观了。”
司音大笑:“好,我陪你去。”他把那张纸塞到大衣口袋里,然後拉著陈跃瑜的胳膊往外走。
“等下……”陈跃瑜抓住门框。
“嗯?”司音扭过头,不解地看他。
“我还想修改下。”陈跃瑜犹犹豫豫地伸手。
司音只好把纸条还给他。
陈跃瑜在最後面珍而重之地加了一行,落笔的时候手有点颤。
“是什麽?”司音凑过头看。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著:“谈一次恋爱。”
“这个……可有点难办。”司音皱起眉头:“周期比较长。”
陈跃瑜的脸一红,就要把这行字再划掉,却被司音挡住。
“送佛送到西,你瞧我这个人,还够得上做你对象的标准吧?”
陈跃瑜的脸本来还只是半熟的苹果,一下子就被司音没脸没皮的话烘成了炭烧苹果,红里透黑。
“我不是对你有企图!”陈跃瑜结结巴巴地辩解:“我,我没有故意要跟你怎麽样的意思!”
司音笑得双眼都成了月牙:“OKOK,我懂。”他纤长的手指轻轻从陈跃瑜的鼻头一点,留下微凉的触感。
“我是个很好的恋爱对象,既然你想试试,为什麽不就近取材?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哟。”像哄小孩子一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让人分外有信任感。
陈跃瑜的下巴几乎都合不上,目瞪口呆地看司音像对待**一样揉弄他的头发。
“从现在开始吧。帅哥,想不想请我吃火锅?”
看司音认真的模样,应该不是开玩笑……吧!
陈跃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第一次心动
所以,他们两个都坐在火锅店里,司音还拿著菜单跟他争论是要白薯还是芋头的时候,他还觉得有点恍惚。
尤其是司音殷勤地帮他涮肉,一举一动完全符合他心目中,男朋友应该有的样子,实在不可思议。
“老看我干嘛,我脸上又没有羊肉片。”司音夹起他觊觎许久的芋头片放在碗里。
“你吃素?”陈跃瑜狼吞虎咽地抢掠肥牛肥羊,吃得半饱後才发现桌上的荤食都进了自己的肚子,司音只是吃相斯文地咬他的青菜。
“哦,最近肠胃不太好。”司音没有否认。
饱餐一顿,陈跃瑜主动付账,但是一摸兜,尴尬地僵了。
司音搔搔下巴:“嗯?”
“……昨天把钱都汇给爸妈了……”他越说越小声,面对著服务员脸红得要滴血。
“我来吧。”司音忍不住笑,拿出钱包付了钱。
“我明天去单位辞职的时候,拿到钱还你。”陈跃瑜万分不好意思,不住地念叨。
“不用了。”司音不怀好意地笑:“替对象付账,是荣幸来的。”
陈跃瑜没他入戏快,走起路来脸都埋在肩膀里了。
司音看他这样,心底有一点柔软。
“等下去哪里?”
前面有个公交站牌,陈跃瑜快步跑过去,抬头看了看站牌。
“那个……你还有钱吗?”
“有,做什麽?”司音随著他的视线往上看。
“我想预备点东西。”三番两次借钱,陈跃瑜已经抬不起头了。
“要多少?”司音也没继续问,拿出钱包来塞给陈跃瑜:“随意拿吧。”
陈跃瑜差点被噎住:“喂……”
他是不是随手一抓,结果傍到了大款?
司音看出他的意思,轻笑:“你的遣散费能有多少?”
“顶破天三千……”陈跃瑜沮丧地说:“不能用你的,我去跟张明朗借。”
“用吧。”司音无所谓地说:“男朋友就是提款机呗。”
“看来我是真的傍大款了……”
陈跃瑜无意识地翻翻鼓鼓的钱包。
里面一张张全是粉红的毛爷爷。
等了一会儿,14路车来了。
陈跃瑜与司音上了公交车,一直到了终点站。
在车上的时候,司音看了站牌,就转头看陈跃瑜的表情。
他出奇的平静,轻轻抿著唇,几乎看不出有悲伤或者激动。
司音叹口气,悄悄握住了他的手掌。
公交车越往前走,车上的人也越来越少。
陈跃瑜感到司音冰凉的手指紧紧抓著自己的,心里无比的心安。
终点站是本市的公墓林。
司音一路没有说话,静静看著陈跃瑜跟工作人员交涉,一个一个查看了闲置的墓穴,然後选择了喜欢的一个,签下合约。
最後,陈跃瑜挑了个普普通通的骨灰盒,存放在公墓的管理处,把合约珍重地放在包里。
冬日里,遍值松柏冬青的公墓依旧郁郁葱葱,甚至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几分明媚。
陈跃瑜站在自己永远的归属地前,抚摸著冰冷的墓碑。
“太抠门了,居然只有20年的使用期,以後,不知道有谁会替我睡在这里,我又得无家可归了。”
司音波澜不起的心突然针扎一样的疼。
“别这麽悲观,你……你也不一定会死。”
陈跃瑜仰起头,努力不让眼眶里的泪流出来。
“我有种感觉,如果今天不预备下,以後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司音轻轻地从背後抱住了他。
陈跃瑜把脸埋在双手间,低泣:“我是不是懦夫?”
“死亡,没有那麽可怕。”司音的下巴抵在陈跃瑜柔软的发丝间。
“也许真的会有奇迹,我明天陪你去医院好不好?”
陈跃瑜泣不成声,自从得知那个不幸的消息,他一直处在惶恐不安之中,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而眼前这个才认识不到一天的男人,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与信任感。
也许缘分自是天注定,若他能在健康的时候与他相逢,该是如何的幸运。
即便是有遗憾,有不甘,也难以反抗病魔的威压。
司音拉著陈跃瑜的手,一起回家。
陈跃瑜的眼圈一直是红的,司音几乎是把他整个人包进自己的风衣里,鼓鼓囊囊地,引来路人数次回顾。
从陈跃瑜的口袋里摸到钥匙,打开门,张明朗与另一个室友正坐在客厅一起打游戏,看到陈跃瑜缩在一个男人怀里进门,不免都觉得诧异。
司音主动朝他们伸出手,微笑道:“你们好,我是司音,是跃瑜的朋友。”
两人恍然大悟,忙打招呼。
司音礼貌地回礼,与陈跃瑜进了房。
陈跃瑜连忙打开电热器,让他坐在热风前,然後烧水。
司音忍不住问道:“你真的不想,继续治疗?”
陈跃瑜的动作一顿,复又流畅地继续。
“治疗什麽啦,景医生说过,就算是手术成功也不过多活三五年,还得受化疗的折磨,听说头发会掉光,人也会变成大胖子。再说,你看我,存款都不够买一套房子里的卫生间,花不起的。”
司音轻笑:“你这人,看起来挺软绵,没想到脑筋清楚得很。”
“从大学开始独自生活,学费要自己缴,生活费要自己挣,前不久才还完助学贷款,我很现实。”陈跃瑜把一杯热乎乎的奶茶递给他。
“奶茶包冲的,不要嫌弃。”
司音接过来,捧在手里。
“如果因为这个病弄得倾家荡产,最後还是治不好,就太不划算了。我不敢冒险。”
陈跃瑜严肃地说:“何况,还要受很多苦,我怕痛。”
司音理解地点点头。
“你今晚要回去睡?”陈跃瑜问道。
“怎麽,你想留我一起?”司音好笑地说:“才一天,就要履行男朋友的义务了吗?”
“不是……”陈跃瑜的面颊又泛起淡淡的红晕:“害你这麽晚还跑来跑去的,真不好意思。”
司音耸耸肩道:“无所谓,你早点睡,我明天陪你去公司。”
陈跃瑜送他到门口,临别时,司音忽然转过身,扶著陈跃瑜的肩膀,吻了吻他的鼻尖。
同样是没有多少温度的触感,却像一颗小火苗瞬间点燃了他的全身。
“晚安。”司音只是一碰,就放开了他。
“据说,恋爱是需要这样道别的。”司音道:“我做的对不对?”
陈跃瑜支支吾吾,已经说不出话了。
司音带点儿宠溺地摸摸他的头发,便要下楼。
“你多穿点,别冻著!”陈跃瑜大声叫著。
“好的。”一直是一件薄风衣的司音答道:“你也是。”
陈跃瑜像少女怀春一样,脸都没舍得洗就躺在了床上,捂著被亲过的鼻头辗转反侧。
被亲了被亲了,第一次啊……
完蛋,不要这样,如果继续下去,我会没有勇气地想要求生。
陈跃瑜摸到枕头下的公墓合约,挣扎著。
告别同事
第二天,司音还是神奇地出现在他的床前,只是不同的是,他换了一件风衣,款式相同,颜色从米黄换成了银灰。
早有心理准备的陈跃瑜迷迷瞪瞪地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早。”
司音笑:“你的眼睛肿成这样,怎麽见人?”
陈跃瑜一边穿衣服一边满不在乎地说:“没事,等下戴墨镜出去。”
司音只是笑,等陈跃瑜洗漱完毕,才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
“这个涂上,就好多了。”
“这是什麽?”陈跃瑜好奇地打开瓶盖,清凉的薄荷清香扑面而来,倒出一点,膏体更像流淌的果冻,气味与司音身上的味道很像。
“润喉用的薄荷膏,内服外用都行。”司音不自在地捏捏喉咙:“最近天气干燥,我有点咽炎。”
陈跃瑜狐疑地对著镜子,小心翼翼地往眼皮上抹了一点。
他以为会被薄荷辣的睁不开眼,没想到那液体才涂上,红肿的眼睛就舒服了许多,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神采奕奕的模样,丝毫不像是哭了大半夜的。
“好东西,哪里有卖的?”陈跃瑜对这瓶薄荷膏爱不释手。
“祖传秘方。”司音神秘兮兮道:“你喜欢,这个就送你用。”
“这怎麽好意思……”陈跃瑜嘴上这麽说,其实已经把那个小瓶子攥得很紧。
司音也不在意,道:“今天实现哪个计划?”
陈跃瑜小心把瓶子放在大衣口袋里,顺便拿出纸条。
“去公司告别同事……嗯,我还想见见景医生。”
陈跃瑜笑道:“你是他的学生,知道景医生爱好什麽吗,想给他带点礼物过去。”
司音想了想道:“他啊,就是喜欢喝茶,可是他喝茶也喝不出好坏,你随意买点就行。”
陈跃瑜嘟囔:“这怎麽行。”
司音不耐烦,拉著他去赶公交车。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昨日灿烂的阳光仿佛都羞涩了,掩藏在厚厚的乌云下。
两人站在站牌前,陈跃瑜冻得缩起脖子,对著双手呵气:“好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