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之相反,成仙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掌有一分天道法则之力,已是凡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望其项背的存在。
仙级修士的寿元极长,以千为单位记,修为高深的散仙要活上万岁也毫不夸张,更不要说真仙、金仙,几乎是与山川江海同寿,难以计算,无法估计,悠长到这些修士自个儿都要忘了年岁。
进则青云直上,退则万劫不复,渡劫期的天赐雷劫,便是这般教人爱恨交加。
也因此,修士们对于成仙之劫大都抱着极为谨慎的态度,如无十足的把握,在天人交感之时,即便灵力勃发,却也是不会轻易放开修为,招致天雷到来的。
但这渡劫期的弯弯绕绕,此刻被保护在重重结界之后的钟离晴自然是不知道的。
不仅不知道,反而心底还隐约生出几分“这雷劫未免太轻松”的不真实感。
她又哪里想得到:那面上冷淡、嘴上无情的剑君冕下,会不声不响地替她抗下前头的四十八道雷劫呢?
凡是与天道沾染上因果,必不同凡响,纵然君墨辞的修为直逼界主,甚至还略胜一筹,但是面对九天之上汹涌腾骇的电光雷龙,连着硬接下十几道,也是不小的负担。
更不要说这天赐雷劫自有几分天道意识在内,察觉到应劫者的修为,便随之拟出了相匹配的强度。
君墨辞看似轻描淡写地接下了一道又一道雷劫,毫发无伤,甚至连神色都未有丝毫的变化,一直在身后默默关注她的岑北卿却察觉到那平静外表下的波澜——从第一道雷劫到这第十八道,君墨辞一共退了七步。
而在她身后不足一丈之处,便是钟离晴所在的屋子,按照这位冕下的x_ing子,至多再有三步,她便绝不会再退半分。
那么,这也意味着,她终于要认真了。
岑北卿暗暗想着,果然看见君墨辞拢在袖中的双手忽而结起了一串复杂玄奥的手印,而随着她掌中灵力升腾,一柄黑色的长剑正从她掌中冒头,随着她张开双臂而逐渐凝结成型。直到手印结成,那柄通体纯黑的宝剑也在她身前静静浮空,黑如沉渊,墨如瀚夜,没有丝毫光亮敢照彻剑身,生怕被那沉暗幽邃的剑吸进去一般。
君墨辞掌心一翻,那墨色的剑便乖觉地递进她的手心,教她虚虚地握着,漫不经心地挑了个剑花,直指九天之上兀自酝酿的下一道劫雷。
只听“轰隆隆”一声雷鸣,竟仿佛是那劫雷教这宝剑所慑,如野兽般虚张声势地怒吼壮胆似的。
也不见她掐诀念咒,或是抬手起势,只是简简单单地持剑朝着虚空一划,听得一声直冲云霄的清鸣,那道还未完全成型的劫雷便像是教如虹的剑浪劈成了碎片,就这样静悄悄地消弭于无形了。
“这雷劫这么厉害?冕下都唤出念空剑了,可见是要动真格的……啧啧啧,那钟离小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教她如此看重?就连蔺丫头都没这待遇吧?”本还百无聊赖地蹲在墙角的封心羽此时也顾不得生闷气了,一个箭步便奔到占据了最佳视角的岑北卿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
“不是说与你过么?钟离晴是冕下相中的炉鼎。”岑北卿白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
“只是炉鼎?我才不信呢!你看看你家那些兄弟们是怎么对炉鼎的?就算是门风最正的姬、姜、妘、姚四家,也没有谁是这么护着炉鼎的……”封心羽撇了撇嘴,伸出一个手指作势要去戳岑北卿腰间的痒x_u_e。
“那可不一样,”岑北卿美目一转,警告似地瞥了她一眼,抬掌抵住她的手,更微笑着使了暗劲,将封心羽那作怪的手指反向拗了拗,在她惊恐后立即讨饶的眼神下才松了力道,“多少万年才得了这么一个炉鼎,当然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宝贝得紧。”
“那又如何?再怎么宠爱,也只是个炉鼎罢了!难道还能……宠一辈子?”封心羽蹙了蹙眉头,仍是不明白君墨辞的心思。
“阿羽,你不懂——这种事,当局者迷,”见她仍是疑惑不解的模样,岑北卿心一软,笑着摸了摸她的额发,轻叹一声,又看向被护在层层结界中的屋子,喃喃自语道,“旁观者也未必清。”
——口上说得冷淡,可冕下心中,哪里只是将她当作区区一个炉鼎呢?
只怕纵是等闲的道侣之间,也做不到替对方挡下雷劫这等地步。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又仿佛过了一甲子那么漫长,等岑北卿回过神来时,那七七四十九道雷劫竟只剩下最后两道。
只见君墨辞回头看了一眼她与封心羽的方向,而后足尖轻点,单手擎着宝剑,不退反进,腾身朝着那劫雷而去。
腕间翻转,剑势划了一道半弧,横于胸前,而后她虚置的另一只手也悠悠抬起,以r_ou_眼难以捕捉到的轨迹抵向剑柄,形成双手并持宝剑的动作——沉心凝气,运力于双手,用力朝着那即将成型的劫雷劈下。
剑势如山峦崩塌,浪涛倾盖,裹挟着一往无前的浩荡之气,狠狠击碎了那团雷劫!
与此同时,君墨辞也从空中飘摇而下,雄浑的灵力陡地熄弱下来,只能维持着堪堪落回地面。
站直了身子,勉强没有露出破绽,而她掌中所擎的墨色长剑则与天际那一朵劫雷一样,轰然化作了无数细碎的墨色晶粉,在微风中萦绕了片刻,又听话地顺着灵力气旋再次涌回她体内。
岑北卿有些担忧地望着若无其事的君墨辞——她的脸本就白皙如玉,在那墨色晶粉钻入她身体以后,双颊嫣色一闪而逝,更是苍白得可怕——而封心羽早就忍不住扑过来想要搀扶她了。
被她拂袖拒绝以后,只好手足无措地在她身边打转,求助地看向岑北卿,后者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两人对视一眼,为主上的固执逞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对自己所受伤势浑不在意的君墨辞并不搭理二人,只是沉默地将目光转向了笼在结界中的屋子,眸光在那一道七彩斑斓而悄无声息的劫雷如无阻滞地闪进屋内后沉了几分。
——这边厢雷劫告一段落,那边却刚刚开始。
当钟离晴正入定行功之时,只觉得周身气场忽而一变。
她随即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已不在那屋里,而是置身于一座熟悉的院落之中。
院子不大,却布置得井井有条;有一片养着数条灵鱼的小池塘,池塘边是半环形的花圃,灵植茂盛,逸散着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的灵气与芬芳。
后院正中则一分为二——西首搭建着一排花架,花架下绑着一座秋千,从绳结到坐垫都铺着清雅的白色花朵,别有一番情调;东首却置着一方石桌,石桌配了两只石凳,桌上摆着一方古琴,一盅清酿与齐套的两只小酒杯,杯中已经满上了琥珀色的液体,散发着淡雅而绵长的酒香。
钟离晴莫名地站在院子正中空地,正奇怪间,却见那秋千上忽的浮现一人的身影,倚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荡,那张温柔秀丽的脸从迷蒙雾气中变得清晰——竟是她日思夜想的阿娘。
这时,又听一声清越的琴音铮然响起,钟离晴倏然转头看去,那端坐在石桌后悠然抚琴的白衣女子,不是君墨辞又是谁?
“阿囡,来帮我推。”那个“阿娘”笑颜如花,足尖调皮地点在地上,顺着秋千的摆动轻轻摇晃着,柔声说道。
“好。”钟离晴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声。
正要迈步朝她走去,却听又是一声琴音,而那抚琴的姑娘冷着一张脸望向她,眸光却如星河璀璨,如漾水柔波,温温地描摹着她的脸,轻抚过她的心。
“北海白芒山的猴儿酿,数百年才得几两。”那句淡淡的相邀,一如昨日。
钟离晴心中一颤,步子便迟疑了。
“阿囡。”
——阿娘。
“怎的不过来?”
——不,我不行。
“你不想我么?”
——怎么会不想呢?
“阿囡,阿囡……”
——可是,明知是虚妄,又何苦执迷不悟?
“阿囡,你不要我了么……”
——对不起,阿娘,可我想见的是真正的你,而不是幻境中的一道虚影。
那道声音在心底响起,又像是烙印在识海中,教她神魂猝然一疼,却又无比地清醒。
钟离晴仍是痴痴望着那个在秋千上温柔浅笑的女子,却慢慢地朝后退去,一步,又一步,恋恋不舍却又十分坚定地后退着,直至后腰抵上冷硬的石桌,她才转过头,伸手取过其中一只玉杯,朝着那双手置于琴上静静凝视自己的姑娘微微勾唇,深吸一口气,一仰脖饮尽了杯中酒。
“这酒,喝的不是寂寞,”她舔了舔唇角,声线低哑酥柔,眼神却清亮灼然,“……是情意。”
那酒液初入口时淡而无味,及至喉间却倏然化作一缕炽热的炎风,伴着劈啪作响的电弧,横冲直撞地钻进她的腹中丹田,又分化为数不清的细小电弧,游走在她的血r_ou_经脉之中,更有一丝潜入识海,锻造凝炼她的神魂。
一时间,竟是痛到了极处!
那痛楚极致,却也极为短暂,在钟离晴骤然间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到了尾声。
她只觉得还有丝丝缕缕缠绕在骨髓中的隐痛,可神魂却前所未有的清透灵彻,仿佛积尘许久而豁然开朗。
一念如潮起,一念如花落,一念如风疾,一念如烟缈。
世间万般,不过一念之间……这便是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