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血气,可能会引来天界的巡游神。
不过,要是可以救下十七,他愿付出自己无尽的余生。哪怕从此以后只可在云障之上遥望人间的湖海。
他并没有挣扎,二话不说在自己手臂上开了道口子。
拿神血浇树,三界内独他一份儿了!
他愿意以血去灌溉和护佑所爱之人的生命,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
小无赖要是有良心,就该好好报答他的“养育”之恩,最好来个以身相许什么的。
日月其明,不说暗话,他喜欢小无赖好多年了。
神体自愈能力非常强,普通的刀剑之伤,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愈合,不等擎明挤出几滴血,就会恢复如初。
他清醒时提着刀自残,夜中则倚着枯树,枕刀而眠。
春与秋同,萧瑟肃杀。日月每一次更迭,漫长得像是一度的轮回。
山猪他们每天都会来过来打理向日葵花田,擎明午时,照例去花田中逛一圈,然后回到树下端坐,时而阖目静思,时而注视着十七的本体浅笑。
他玄色长袍上沾着血迹和Cao木的灰烬,白皙俊毅的面庞上缺少健康的血色,远远看去,像是埋在枯树下的雕塑,眉目间刻印着清晰的痛苦。最近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在树下一待就是数天,闭目浅眠,一动不动,遇着风雨侵袭,也不会主动躲避。
一干小妖怪看见他染血的笑,以为老大哥因为老大渡劫形体消散一事受的打击太大,神志不清,只敢在葵花田外围窥视,不敢像从前那样围着他打转。
长老听说这事以后,吩咐山猪给他去河里抓了几条鱼,还背来了一筐红枣,说是给他补身体。
不过,擎明记得,十七说:最补血的食材,非猪肝莫属。
山猪妖觉得老大哥最近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唉,老大哥真可怜,好端端的妖,说傻就傻!
好惨呀!
……
十七遭受重创,无法化形,也无法感受到外界的一切,神思悬如风中残烛,被困在一片混沌之中。
黑暗中,有个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问:“你为什么要来到这世间呢?”
那声音有时叫他若木,有时叫他十七……但他心底却十分笃定,这都不是正确的答案。
正确的……名字?他的真名是什么?
若木的名字很重要,如果忘记自己的名字,便再也没有办法成为自己。长老不止一次跟他说过这句话。
过去,十七一直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被天劫击溃形体之后,他才明白,若木如果没有自己的名字,人形之体散去之后,便再也没有办法重新修炼。他还记得自己是若木一族,也记得亲友们都唤他十七。
可是,十七,不是他的真名。
黑暗之中,他回想起自己五百多年来的经历。
从前,他只有长老的膝盖高,跟着长老跑到人间,追寻潮痕的转世之身。
到人间的时候,长老根本就不是山里那副眉毛胡子都花白的老头子相貌,十七从来不把他叫做长老,有时候叫他大哥,有时候叫他老大,偶尔还得玩个角色扮演,做个瓷娃娃,管他叫上一声爹。
青年模样的若木族长老,习惯一袭红衣,眉间描一枚赤色战戟之印,容颜俊美清绝,身形俊逸超凡,于世无双,惹人倾倒,走哪儿、哪儿的人口密度直线上升,春心萌动的小姑娘见了他都找不着北。
红衣青年跟十七说:“我的名字,叫溯溪。”
这可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不过,和潮痕还挺搭。看起来像兄弟,名字都差不多。
让人没想到的是,就是溯溪这么个怎么看怎么妖孽的家伙,居然不好意思主动约潮痕见面,总是把他派出去,叫他找各种烂借口,比如迷路啊、被狗追杀啊、被不怀好意的坏大叔跟踪……等等,要他死乞白赖地跟在潮痕后面打转。那时候他像潮痕的小尾巴,甩也甩不掉。然后,溯溪就在他们后面一里地,暗搓搓地跟踪。
傍晚的时候,溯溪会带着好吃好喝的来接他,然后,把好吃好喝的全部送给潮痕。
十七不止一次抗议过:那个不怀好意的坏大叔就是你!
最后被溯溪用好吃的收买了。
凡人的寿命很短。
后来,潮痕病了,不到三十岁,油尽灯枯,死在风华正茂的年岁里。
潮痕最后的时日里,曾笑与溯溪言:“有一个地方,我去的时候,你一定跟不上,要过好多好多年,我们才能再次相见。以后想我,就来见我罢,不要折腾十七,真心疼他,每天跟着我很累的。”
那个青年在溯溪怀中咽下人世的最后一口浊气时,十七哭成了泪人。
彼时十七还在幼年,溯溪告诉他,他至少还要几千年成为神族,放弃神位进入轮回,才能抵及凋亡晚景,同潮痕以死相逢。
而那时,潮痕在人间的轮回里,早不知辗转了几生几世。
他一想起潮痕就难过。
人世春秋八千载,尽阅天下风与云。一世终结,风云为祭,亡者长眠,生者徒悲。奈何,奈何!
自己或许,来不及长成通天神木,便早早枯萎。
活不到八千岁,那之前许下的承诺可怎么办?
老大哥一定会把他的本体砍掉当柴火烧,木墩子锯下来当凳子用。
老大哥真的砍了他,他这也算是燃烧自己,点亮老大哥的悲惨人生。
等等啊……老大是溯溪,老大哥是谁?他什么时候多了个老大哥?
这老大哥叫什么名字来着?十七非常迷茫,一时间回忆不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日月其明。
十七叹了一口气,名字这么长,这个老大哥神经不正常啊。
长得那么好看,结果是个脑子有病的,好可惜。
上企苍天下达黄泉枝冠蔽野……这个名字也很奇怪,取名的人是怎么想的?
这两个家伙是兄弟吧!
一道光火倏忽划过十七的脑海,他感觉自己抓住了极重要的线索。
嘶,他想起来了,老大哥叫擎明。
他不喜欢擎明随随便便叫他若木或是十七,擎明为此特地给他取了个名字,他很喜欢很喜欢。
他一直很任x_ing,咋咋唬唬,成天在山里上蹿下跳,欺负一干妖怪与擎明。他内心的想法总是隐藏在稚气未脱的语气与粗鲁的动作之后,耐心的擎明总是能第一时间解读他的内心,从而反将他一军。
擎明总是心甘情愿给他骗。十七觉得这样不行,万一擎明当傻子当久了,谁都来骗,肯定会很容易让人拐走,到时候他会很伤心的。他捡回来的傻大个,只有他能骗。
他要好好修炼,尽快解决眼前的难关,好去保护他那个傻乎乎的老大哥。
哦,对了,他还跟老大哥卖了个关子,等他渡过天劫,就告诉老大哥,曾经说过的“有点喜欢”的“有点”是多少。
很久很久之前,清风朗月之下,擎明倾身抱住他,低声道:“若木……擎野。”他心脏嘭嘭跳个不停,想同擎明说好多好多话,将自己有生以来的喜悦与悲伤都道与他知晓。
从那时起,他的心底滋生了一条长河,河水日夜奔流、汤汤不息,他乘一叶扁舟顺流而下,长河的尽头,立着他倾心的擎明。他说出口的欢喜,只是信手从河里掬起的一捧。
终究会枯萎又如何?
他还是想化为通天神木,与他度八千载春秋。
……
十七意识混沌,在黑暗之中跋涉,终于凝聚起真灵,重塑人形。
重新见到光明的那一瞬,他居然有一瞬间的失明,条件反s_h_è 地眯起眼睛,抬起手挡住刺眼的阳光。
适应了强光以后,他微微睁眼,打量眼前的一切。
不远处,是金光灿灿的葵花田,蜻蜓和粉蝶在其中翩跹嬉戏,花田旁边是擎明搭建的茅Cao屋;更远一点的地方,是绿色的山脊轮廓,羽翼刚丰满的雏鹰翱翔在绿林上方;绿意尽头,则是蔚蓝浩远的天空,白云悠闲地流过,投下大片y-in影。
他转过身,身后有树,光影斑驳,明灭的光柱在树荫里浮动,风声沙沙,宛如低诉。
少年思慕镌刻之人,浅眠在这方安谧的空间里。
十七轻手轻脚地走到跟前,心道:日升月恒。
擎明身前的光线被挡住,眼皮上停留的那道光消失掉之后,他不太适应,轻轻睁开眼睛。
十七笑盈盈地道:“你又在装睡呀?”以往,每次他把擎明惹生气了,擎明就这样靠着树身,闭眼装睡,等着他带上亲手摘的果子前来赔礼。
擎明眯着眼,附和地点头,打着哈欠道:“是呀,你来叫醒我了。果子呢?”
他摇头,走近挨着擎明坐下,双手交叠放在擎明的膝盖上,然后让半边脸颊靠在手臂上。他就着这个动作,偏头望向擎明,颊边梨涡浅浅,轻轻道:“我去了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我想见你,走了好远好远的路才赶回来,没来得及给你摘野果,不要生气了。我赶路好辛苦,让我睡会儿吧,以后会补上的。”
“哈哈。”擎明没忍住笑出声来,抬起手指戳他的小酒窝,说:“万一我忘记生气了怎么办?”话音刚落,他俯下身,在十七脸颊印下一吻,末了,似是觉得不够,将少年揽入怀中,唇舌擦过耳垂与锁骨的轮廓,摩挲温存。
现在就补上吧。
十七的呼吸渐渐乱了节奏,脑袋逐渐放空,三魂七魄也不知游荡到哪儿去了,擎明的触碰勾起他埋藏很深的、旖旎的遐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