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妥协了。
他当着男人和厨娘的面,断断续续地喝完了那碗汤,抽着鼻子卧下,像迷路羔羊似的露出忐忑不安的神情,让那人看破,他摸摸他的额头,声音低沉:“我姓盛,叫盛长青。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安心睡吧。”
他听话闭上眼睛,呼吸由急促转为平稳,手紧攥着被角不放。
没过多久,门合上的声音传来,一阵动静后,四周寂然无声,他慢慢睁开眼睛,手松开,下了床。
窗帘外的风景让风雨破坏,显得有些颓败,他静静审视着这片未知土地,脸上胆怯畏缩的神情早已化作云烟,像蛇蜕去死皮,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陶一蓓把他丢出门之前小声附在他耳边:“去西粤路,要跑,那里会有人接你,你跟他走,以后跟着他。”
他还捧着摔了一半的蛋糕盒子,被她一推,那丑陋的半个也最终掉下来,让房檐坠落的雨滴一撞,化开,粘稠得像呕吐物。他躲在巷子口看见陶一蓓像一只麻袋,被拽着头发拎出来,她的脚悬空离地,衣服只剩一半,人一跌,和那半只蛋糕一个下场。
他看完了,才想起跑。
跑步太累了,陶宋不喜欢。那条陶一蓓告诉他的路仿佛没有尽头,他凭着记忆埋头直冲,路上跌了不知多少跤,摔得浑身皱巴,背后像有一只野狗在追。
他没计算自己跑了多久多远,只觉得两腿发麻,这具小孩身体快支撑不住他诡异的思想:我还是背叛了。
背叛了谁?他不知道。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尖细凄厉的叫喊,吓得陶宋松手背身,僵在原地。但等了一会儿也没有人破门而入,他迟疑试探地靠近房门,轻轻将门打开一条缝隙,只容下一只眼睛,望着楼梯口一个瘦弱的、孤独的身影。
那是多麽奇妙的偷窥角度啊,他躲在门缝中,背着所有人呼吸,冷漠瞧着那个身影缓缓移动半步,身子一轻,像个漏气的皮球,就这麽滚了下去。
随即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哭喊,他们像抬举人偶似的把那个男孩儿抱起带走,他没兴趣了,关上门,爬上床,盖上被子,很快睡着了。
陶宋真的留下了。那个自称叫盛长青的男人又来过一次,像嘱咐后事似的给了他一个房间,告诉他在这幢房子里应该怎样生活,他说你是小少爷,可以使唤所有人,什麽都不用担心。他应了,乖乖的,说谢谢叔叔。
盛长青怔忪,最后拍拍他的肩膀,像是挤出了一个笑。
盛长青的话说得动听极了,陶宋听进耳,没有进脑,生活处事懂事省心得像个佣人。他每天挂着笑,温驯着,偶尔捣蛋,今天摔坏一个盘子,明天主动给厨娘切菜,葱末切得比手指还长。厨娘和盛长青笑,说小少爷真是个好孩子呀,多有生气,多好玩呢。
夸奖着,纵容着,他仿佛开始在这个家里生根。
一天,大概是个大晴天,陶宋踮着脚切芒果,软糯的果r_ou_从他手心掉落进瓷白的果盘,忽然,他听到“咚”的一声,有人在敲打楼梯扶手。
转头去看,一个男孩儿站在楼梯上,他手握琴弓,正一下一下地击打着扶手。
只需一眼,陶宋就认出这是那天摔下楼的男孩儿,盛家少爷,盛赞。就和厨娘透露的那样,盛赞沉默寡言,甚至有些神经质,她还抚了抚陶宋的后脑,说小少爷去陪陪少爷吧,小少爷这麽聪明,一定会讨少爷喜欢的。
只是他的嘴唇尚未张开,他认为的孤僻y-in暗的少爷盛赞,突然笑了,他举起琴弓,直直对着陶宋的脸。
“假的。”盛赞说。
“什麽?”他懵懂。
可盛赞不再说了,他的笑消失不见,转身上楼,刚才两字如同幻觉。
陶宋莫名,腹诽他的不知所云,扯一下嘴角,低头继续切芒果。芒果却已经被捣成烂泥,汁水滴答,在他大了一码的拖鞋旁汇成江湖,就像那半只稀烂的蛋糕。
厨房是静的,大厅也是静的,甚至整座房子都是静的,陶宋也安静看着,最后笑了,笑得和之前盛赞的神情无二。
他知道,盛赞看出来了。
那天之后,盛宅的人都发现,新来的小少爷开始频繁出入琴房,最令人惊讶的是,一向最憎他人打扰的少爷却平静接受了。
他们以非正常的熟稔速度亲近起来,一开始只是琴房停留的三分钟,到后来同桌进餐,再后来庭院嬉闹,最后搬到一个房间,所有人震惊且迷茫着,目睹盛赞原因不明的急剧变化,他仿如脱胎换骨,往前种种极端都不再记得,像菟丝C_ào一样攀附着陶宋而活。这不过一朝之间。
没有人能深究个中原因,好似这是陶宋给盛赞下的一个蛊,他轻轻一挥,盛赞就消去乖戾——所有人都这麽觉得。
陶宋也这麽认为。
可后来,实在是很后来,一个格外平常的时间,他倏地发现掌控一切的并不是自己,而是盛赞,自始至终都是盛赞。不是陶宋软化了盛赞,而是盛赞把握着陶宋,他不过对等的付出少许,例如善意和信任,以此奖励陶宋的臣服。而这来源于那个晴天捣烂的芒果,也来自于那根琴弓下的“假的”。
陶宋懂了,他人生的节点从来不是那个秋末雨天,而是盛赞,仅仅是盛赞,也只能是盛赞。
他恍惚着,仍旧做着梦。
“陶老师,”那个女孩儿,三班的语文课代表,她扶着盛向安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校服脏污,哽咽着说,“对不起——”她说了好多遍,可能是见陶宋发呆站着并不理会自己,音量一遍比一遍轻,最后轻得像在说给自己听。
盛向安头靠着墙,他一身的伤,却执拗得梗着脖子不肯去治,望着刺目的“手术中”头脑空白。
吴遇却急得很,事情发生在“七八”门口,受伤的是盛赞,谁都能不知道这人对陶宋的意义,他不能。早些时间他当陶宋只是固执些的兄控,盛赞伤一道口子都像要陶宋的半条命,他还嘲笑自己兄弟一步都离不开盛赞,可这玩笑现在开不了口了。
他问自己,还能有什麽可能x_ing?
可是,他们是亲兄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