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就明白了薛洋为什么会这么恨常慈安。
晓星尘这么大一个人,面对伤筋断骨之痛还可咬牙挺一挺,甚至可以暂时封住手臂的痛感,可是眼前的孩童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要一个小孩子去忍受断指之痛似乎太过于强人所难了。
更何况薛洋无人可依。
晓星尘呆呆地望着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所知道的那个杀人如麻的薛洋,与如今趴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的孩童,那个为了一盘点心受尽欺负的孩童做对比,若非亲眼所见,切身体会,晓星尘绝对不肯相信仇恨真的可以毁了一个人。
他始终觉得人x_ing本善,再丧尽天良的人也不会干出薛洋曾经干过的事来。
而人x_ing确实本善,哪怕晓星尘不愿意相信,薛洋年幼时确也是个纯真无邪的孩童。
此情此景之下,他的记忆追溯到多年前,薛洋在义庄里讲自己的故事,那时候薛洋还没把故事讲完,晓星尘自然而然地以为他不过是小时候命运多舛了些,还安慰他说别沉郁在过去。
无法感同身受,便只能给予口头上的宽慰,一旦苦痛降临到自己身上时,扪心自问又有谁真的可以全然释怀。
然而他现在“感同身受”了,理解了薛洋的仇恨,但仍然无法接受。
晓星尘感觉喉咙一阵干涩,对着眼前的孩子有些手足无措——这是薛洋的梦,哪怕他做些什么,也注定改变不了结局。
他慢慢地走到孩子的面前,匆匆瞥了一眼小孩的左手,又不忍般挪开了目光,轻轻地唤了他一声:“薛洋。”
薛洋骤然抬起头来,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原本澄澈的双瞳此时充满了怨毒,晓星尘亲眼看见他的改变,那个纯真的薛洋从这一刻起彻底转变,踏上了一去不回的邪路。
薛洋死死地盯着他,仿佛在用眼神质问他“为什么不救我”,晓星尘默然,想伸手去把他抱起来,却被他用完好的右手一巴掌拍开。
薛洋颤巍巍地站起来,垂着残缺的左手,似乎痛感已从他身上完全消失,他冲晓星尘露出一个狠毒的笑容,却又带了些许亲昵的成分,他退了两步,抬头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晓星尘,一字一句地说:“晓星尘,你来得太晚……
“太晚……”
前一句冷若冰霜,后一句带了难以捕捉的些许痛苦和悲怆,晓星尘感到了一阵难过。
可是还没等他作出反应,他眼前的景象开始逐一崩塌,年幼的薛洋霎时间在他的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想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一阵天旋地转后,他发现自己眼前的场景变了变,变成了一个他十分熟悉的地方——义城。
第二十九章
他自是不知道义城到底是什么模样的,能在置身此地的瞬间作出判断,全然归功于他在这里度过了整整三年的时光。即使目不能视,这长街与屋檐,他曾走过,碰过,也曾听薛洋描述过,甚至在他们同行时,薛洋还没少扯着看笑话似的语调,提醒他小心脚下,也会在即将撞到实物时轻轻地拉他一把,日子一久,他便凭着感觉熟悉了这里的Cao木砖瓦,如今故地重游,晓星尘霎时间百感交集。
他神情黯然,挥了挥手上的霜华,突然想起了被牛车碾断了手指的薛洋,弱小的身体里发出哀哀欲绝的哭喊的模样,让他久久不忍直视。
他并非铁石心肠,只是但凡牵扯到薛洋相关的东西,总难免多几分薄情来;明明也是个相信x_ing本善的人,却偏偏不肯给予薛洋多一点理解,直到他看见年幼的薛洋天真无邪的模样,方才感到动容——薛洋再坏,从前也不是没有好的时候。
继而他又陷入了疑惑,为什么那个年幼的薛洋,会对本应该毫不相识的自己说,你来得太晚。
他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然后注意到他此时站在了义庄的门外,门里阿箐正在和“自己”交谈,越说越急切,甚至带了些许哭腔在里头,晓星尘愣了愣,想这里应该是阿箐揭穿薛洋身份的时候。
晓星尘犹豫了一会,找了个地方躲藏了起来,既能看见屋内的情形,又不会被其他人发现——他躲的正好是当初阿箐躲着的位置,只是他不知道。
他意识到自己的作为不会对这个梦里的事物产生任何影响时,便决定当一回窥梦者,看看能困住薛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看着阿箐在“自己”的指示下,从屋里出来,躲到了他现在所站着的位置上——有点意料中的,阿箐看不见他,于是他松了口气,看着即将进门的薛洋,和早已拔剑的“自己”对峙。
后来发生的一切他早就知晓,薛洋撕破真相,“晓星尘”自刎。
直到这场闹剧结束,晓星尘都没有挪开他看着薛洋的目光,他看到薛洋的表情,从嘲弄转为了y-in戾,最后在“晓星尘”自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满目彷徨,那一瞬间,身为旁观者的晓星尘看到薛洋似乎被抽空了五脏六腑,神情麻木。
晓星尘不明白为什么薛洋会露出那种表情,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看到薛洋眼眶微微红了。
然而没过多久薛洋的脸上涌上一股强烈的愤懑,他一边念叨着“死了才好,死了才听话”,一边把死去的“晓星尘”放在制作凶尸的阵法里,随后薛洋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心情不错,他收拾好了屋子,给自己裹好了伤口,拿出他的糖准备放入口中时,犹豫了一会,又将它收了回去。
可是事情的发展出乎薛洋的意料,那时候的“晓星尘”魂已经碎了,根本不足以支持薛洋将他做成凶尸。
再后来晓星尘便看到了魔怔一般的薛洋,掀了屋子里的所有东西,冲着他的尸身大喊,威胁中带了微不可闻的哀求,然而无人应答。晓星尘的心忽然抽痛了一下,胸口一阵阵地泛酸,连眼角都开始不由自主地s-hi润,却死活落不下泪——仿佛这一生他的泪都流干了一样。他如被扼住了喉咙一样呼吸艰难,只得忍着等这一劲头过去,那种窒息感逐渐淡了下去,晓星尘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这份悲伤来自于薛洋本身。
他死的时候,薛洋在难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