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抟在里间打坐,周天行走,耳聪目明。外间门响他便发现了。出门一看,薛竹站在朝阳里,仿佛镀了一层金光。俊逸灵动,顾盼神飞。薛竹平素都跟他一样,穿些雪青水绿,素白月缟的道袍。今日捡件华丽衣裳,衬得俊美标志。
见了他,薛竹偏过头问:“师父,你上次给我的那几盒藿香膏呢?我记得就在这格子里呀!”
沈抟看他还拎了个点心匣子。伸手从怀里的乾坤袋,找了两盒藿香膏递给他,问道:“去李谭家?”
薛竹整整衣裳,问:“怎么样?俊不俊?”
沈抟疑惑:“俊是俊,可李夫人...”
薛竹摇头晃脑,装模作样道:“小时候师父教了,君子不欺暗室也!”
沈抟被他逗得一笑,摆了摆手:“滚蛋吧,早回来。”
放下惊艳非常,心焦气燥,不能打坐的沈抟不提。只说薛竹进了县城,手里拿着东西,一路颔首为礼。街坊大多认识他,看他标志,都来调笑。
“小薛道长打扮这么俊俏,是相亲去吗?”
“别乱说,道士怎么成亲?”
“道士那叫道侣,懂不懂?怎么不能?”
薛竹倒弄了个大红脸,紧走两步拐进李谭家的巷子,在门前又整了整衣裳。不轻不重扣了两下,问门道:“李叔父,薛竹来看婶娘。”
李谭沐休在家,接他进了门。李家逼仄窄小,也就里外三间屋子。李夫人闺字月娘,从里间迎出来。
薛竹赶上,扶月娘在正堂前坐下,后退两步,跪倒磕头,嘴里大声说:“薛竹见过李叔父,见过婶娘。”月娘伸伸手,薛竹起身,蹲在她身边。月娘一边问他并沈抟最近好,一边轻轻在他头上,脸上抚着。
原来月娘双目虽与常人无异,却天生眼盲。
薛竹十一二岁刚来时,沈抟只会管他饱暖,早晚掐诀念咒,练剑画符。外衣鞋袜不齐全,就给他找些自己的,不然去成衣店买两套。哪里能都合适。
李谭膝下无子,竟真的当他半个儿子。
是以少时多承月娘照顾,月娘目夷心灵,裁剪女红,鞋帽挽带,只要她指丈手量,做出来竟一丝不差!除了不能把乾坤袋咒文绣在胸口,手艺实在没的说。
薛竹坐在她身边,一直笑着:“婶娘,我昨天刚回来,立刻就来磕头了,你想我不想?”
月娘拉着他的手,问:“也没歇歇。一路跑过来热不热?”薛竹便捡些路上的趣闻,说给她听。又献宝似的拿出许多吃食点心,说这个是自己蒸的,那个是自己炸的!
李谭就面色柔软的看着他们。
月娘拍了拍他肩膀,说:“我们郁离,十七了吧?让你李叔父,和你师父讨了你,给我当儿子吧。”
薛竹作势要起身:“我现在也是儿子一样,您要愿意呀!我这就拜干娘。”
月娘拦住他:“傻小子,讨了你来不做道士了,我好给你说房媳妇呀!”
薛竹一愣,不知如何回答。若说十七岁娶妻成亲,这年龄再合适不过。可薛竹不知怎地,一想到不做道士了,要跟别人成亲。心理竟一百个不愿意。求助得看向李谭。
李谭笑笑说:“月娘,郁离还小呢,你看我们,不是二十几才成婚?”
月娘撇撇嘴:“你可真是,拿我们比?你个丑八怪讨个瞎姑娘,当然晚啦!郁离这么俊,肯定好找。”
薛竹见她不像调笑,倒吃了一惊。李谭眉目如画,山根笔挺,唇线清隽,面色刚毅倜傥,身形颀长,肃风松下,高而徐引。薛竹自己并唐炳玉轩等等,皆不及李谭。沈抟之流更差得远。
薛竹试探着说:“婶娘,李叔父他...并不...”却不知道如何措辞,只好停下。
月娘笑道:“你快不用替他遮掩了,街坊四邻都说不堪,他自己也说过丑得离谱,脸上有记,这才二十好几还娶不上!”又神秘的说:“不过没事,我又看不见,正登对!哈哈哈”
李谭把食指竖在唇上,温柔的望着月娘,眼含一汪秋水。
薛竹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只觉得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瘙了瘙,微微有点痒。
晚间回观里,薛竹整治些晚饭,师徒二人对饮。俗人饮酒,他二人竟饮药。定神丹兑些催心散化了,也是心肝俱跳,拇战风流。
“师父,今天李婶娘要给我说亲呢!”薛竹有点气喘,脸色微红。
沈抟二指慢慢转着小盅,细长眼睛似阖不睁:“好啊,去吧。”
薛竹眼帘一垂。
沈抟慢悠悠接到:“也不知谁家姑娘这么倒霉,要给了你。”
薛竹不服:“与了我怎么就倒霉?要有人跟我成亲那,我一辈子听她的,对她好。”
沈抟摇头:“一辈子,是不大可能了,就你这刑父克母,带累妻小的硬命,我在家等你三年,你差不多葬了媳妇,还得回来当道士!”
第10章 药市街翻覆履仙俗
皖庆,古称徽州,皖州。是中原三大药行之首。六年一开,一市三十六天。奇花异Cao,英石r_ou_芝。眼花缭乱,尽皆全有。
沈抟历来是皖庆的大宗贾,出丹进药,走金换檀。薛竹觑着他那市侩样,忽然觉得这老家伙要是做商人,必会比做道士厉害!
市头上第一家客栈,二楼最里黄字间。沈抟道冠高挽,拂尘在臂,安坐主位,好一派化外仙姿,蓬莱风骨。
客位上坐了几个商贾,无不穿金戴银,但俱是只坐半席,身子前倾,尽显殷勤。
因为这是沈抟最大的一宗进货,朱砂!
薛竹最会与他伏低做小,拿腔作势。站在沈抟身后并不落座,稽首揖道,做个团礼,道:“几位掌柜,必是师尊旧识,晚辈初见,有礼了。”
这几位素知沈抟要朱砂,至少千斤打底。怎么敢在薛竹面前充大,俱都站起还礼,说些不敢不敢,有礼有礼一类。
薛竹笑容不减,问道:“不知各位今年的样品可曾随身,贫道是否有幸一试?”
众商陆续从怀里掏出几小盒粉状的朱砂,薛竹逐个看过,取其一,随手捏了个引水符在桌上,法诀一引,顺利化符。捻捻手指说:“成色上佳,只是这粉研得...可有点扎手啊!”
众商皆道:“小道长说笑了,我这已经是研得最细的一品丹砂,那要一点不凝手,不成胭脂膏子了?”
沈抟也伸手捻了一点,眉头一抖,慢条斯理的说:“怎么六年了,还是这么糙”
其实市上的朱砂,研成这几位手里的程度,已经极为难得,沈薛二人贬货无非为了压价。
众商知道沈抟不好相与,纷纷冲薛竹推荐。
“小道长请坐请坐,这价钱可以商量的呀!”
“小道长许是不知,我们几个,已是药行里大宗朱砂的翘楚,其他散宗,不但品相不好,量也不够啊!”
“小道长道法高超,再试试,再试试。来来坐坐坐。”
薛竹市井出身,这场面上话听的多了,并不以为意,点点头:“众位自宽,贫道怎敢与师尊平坐,这朱砂是我道家必用之物,市市少不了的,如果总是这么凝涩...也叫我们难用啊。”
众商见他话里有了松动之意,纷纷卖力推荐起来,这个说压价,那个说送货,还有说其他药物一并折扣的。
薛竹看上了其中一家,正想开口接洽,忽然见沈抟左手拇指在桌边轻轻点了两下。立刻转了风向:“不如这样,众位掌柜,把样品留下。我们逐一试试再决定。况且,贫道还是第一次见如此繁盛,正求了师尊,要多盘桓几日。选下货,一定上门拜访。!”
众商只好告辞,沈抟长身而礼,薛竹送出。
“怎么着?不定?”薛竹回身坐下,拉着衣前襟透气,露出里面一条假领子。
沈抟也垮下来,拂尘一丢,嘬嘬牙花子:“你着什么急,是他们赶着我们。”
药行繁盛,药王庙香火必盛。沈抟携薛竹也去拜了孙真人,然后二人便在药王庙门口一站。
沈抟一扬下巴,薛竹摇摇头。
沈抟低声说:“翡翠虾仁,凤炖牡丹?”薛竹又摇头。
沈抟轻咳一声:“你睡里间。”薛竹继续摇头。
沈抟仿佛下定决心:“再帮你洗个澡!”薛竹不摇头了,喉头滚了滚,似乎犹豫不决。
沈抟不再加价了,两臂抱肩,双眼望天。薛竹后错一步,掏出怀里三张引火符,夹在右手,使了几招,摆个魁星踢斗,刷刷刷连丢三符。没掐法诀,却喝一句:“灵宝天尊,急急如律令!”三团火焰直奔沈抟而去,沈抟燕子三抄水,飞出三道引水符,个个撞上,水火相抵。薛竹又出一张艮字符,沈抟巽字符迎上,两人斗了个异彩纷呈,浮夸无比!
好在效果着实不错,人群迅速围拢来。薛竹赶紧掏出一颗储灵丸,丢入口中。右掌一招,掌心劈下一道闪电。沈抟不接,一个后翻躲过。
薛竹团团作揖:“各位请了,我师徒二人初到贵宝地,有幸赶上药行盛事!也想来凑个趣。”说着冲沈抟拱拱手:“我师尊乃是全真派吕祖真传,呼风唤雨,撒豆成兵,道法通玄,驻颜有术,若不是心怀悲悯,早已羽化登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