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请您相信,我绝无这个想法。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怨言,如果真有怨恨,也只是对我自己。”
“我只是想提醒您,您这样,很容易忽略自己的心。”
魔术师的思绪尚未从不久前船上的公爵向自己伸手的画面挣脱出来,也未参悟透彻这句“自己的心”是什么意思,西里尔就站了起来。
他没能阻止,只能看着青年的衣角擦过了自己的肩边。
不止是语气,在看起来柔弱温顺的金发青年的脸上,神色也出现了改变。
快要熄灭、却还在不甘跳动的火焰在他的眼里燃烧。
“……您还是想要回去。”
魔术师嗓音低沉,“可能正因为我不是人类,无法理解人类的情感,以及——追求。我无法理解,您为什么非要做这个选择。”
“回去也无济于事,您的时间,也许只剩下那微不足道的几秒。即使如此,您还……”
——您真不如留下。
——在这里,您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是的,就像现在这样,您能够快乐,不被包括死亡在内的任何痛苦折磨。
不能理解啊,真的无法理解。
魔术师这么自语着,也不知道说的是在消瘦青年眼中燃烧的火光,还是他自己被这火光照亮,莫名体会到被灼烧的疼痛的心。
想不明白。
而起身面对平静湖泊的金发青年还在陈述。
他的面上是激昂,是多年来沉淀下来终有一日迸发的愤慨,正在燃烧的也不是火,而是被躯壳所禁锢的倔强的灵魂。
他把手掌贴在自己的胸膛前,感受着还未停止的心跳:
“不能尽情奔跑,不能大声歌唱,不能有激烈的情绪起伏,不能用我自己的双腿走去遥远的地方。只能听,只能看,只能触碰就在身边的最近的事物,这就是我的命运。”
“我不是人类,生来就受到仿佛无穷无尽的限制,我想要突破这些屏障,力量却微不足道。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又在呐喊,让我不能停下。”
“我能做什么?连仇恨的资格都不属于我,我也没有去恨,去怨的余力。所以,我想通了,只想用我这点渺小的力量,尽可能地去做更多的事,哪怕它就快要熄灭——”
万籁俱寂。
湖面却荡开了惊惧般破碎开来的涟漪。
“又让您见笑了,阁下。”
西里尔话音重归平淡。
“至少,如此渺小无能的我,还有一件可以做到的事情。”
他在反驳。
他不肯承认魔术师所说的“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
在回归只会带给自己痛苦与绝望的世界之前,这个不是人类、却比人类更像人类的金发青年与魔术师擦肩而过。
“不管怎么说……十分感谢您,梅林阁下。”
“这是我所做过的,最美的梦。”
说罢,本应来到仙境的灵魂去往人间,定然无法回返。
魔术师注视他的背影,没有开口说,他们之前定下的参观点还剩下花海中心那座可以看到乐园尽头的高塔。
似乎,心中掠过了一丝后悔,但又闪烁得飞快,捕获不住。
魔术师并没有发现,就在此刻,自己的心底滋生了一种奇妙的感情。
不过。
他迟早会发现。
……
跪倒在床边悔恨不已的女人,忽然间等来了她最爱之人枯竭的体内最后浮现而出的生机。
“西里尔……我错了,只要能够救你,就算要我祈求亚瑟,请求梅林的帮助,我也……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我这就去——”
她正欲离开,但在起身之前,她的手……
被另一只惨白而枯瘦的手轻轻地拉住了。
躺在床上的青年没能睁眼,但他把仅剩的力气落到手中。
摩根顿时不敢动了。
她的心中被细微的喜悦和巨大的悲痛所填充,此时已泣不成声。
而她最爱的弟弟,却摸索着将手抬起,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了女人满是泪的面颊。
西里尔·康沃尔,生命中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像小时候曾做过的那样,轻柔地,为姐姐拭去眼角的泪水。
以及……
他干涸的嘴唇似是细微地蠕动了几下,同时,有一抹极淡的光点从摩根胸口脱离,没入到床上的他的体内。
这个细节,沉浸在无尽悲痛的摩根并没有察觉。
从今以后,无论过去了千年百年,无论现世还是后世,人们对于魔女摩根的恐惧、怨恨、厌恶所堆叠形成的诅咒,都不会落到摩根本人身上。
西里尔从他所招募的一名魔术师那里得到了转移诅咒的方法,这件事只有他,还有那名魔术师知道。
自己死后,姐姐一定会疯狂,做出无法挽回之事。
如果他还活着,那些不好的事就不会发生。可他等不到那一刻,所能做的,就是替最爱的人承受代价。
他的灵魂,注定无法解脱。而做出这个选择,他不会后悔。
“舅舅……?”
床的另一边,呆呆站着的小女孩头一次这么怯生生地呼喊他。
莫德雷德还是不懂死亡。
但她,下意识地察觉到,此刻发生的不会是美好的事。
“舅舅?舅舅,舅舅!舅舅!!!”
她猛地扑了上来。
刚好,就是这个刹那。
将摩根的泪水勉强拭去的那一只消瘦的右手,就如窗外被风吹散的落叶般,无力地垂落下来。
骤然刮起的烈风,像是要倾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