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陲的夜色空阔无边,反显得买肖城外灯火熠熠的军帐如一艘艘行在其中的小船,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错失了方向。
密密匝匝的军帐中,太医们所住的几帐被簇拥在最安全的南边,已经算是李谨行特别照拂了。
从军而行,少不得辛苦一点,太医博士们单住了一个大一些的军帐,生徒们则挤在小一点的军帐中。
李谨行本来准备给李璟这个小郡王单独准备一个军帐,却被他用“不必扰军”四个字推脱了。
他暗道一句果然是个滑头小鬼,面上依旧笑容款款,亦不强求,只悄悄命人小心盯着李璟的动作。
这只天后圈养的小番犬一来就先亮了牙口,令他不得不心生提防之意,若他再敢对自己的军队伸出爪子,那就不能再顾忌太医博士们的情面了。
而李谨行心中的想法,恰恰也是吴议心头的忧患。
“你今天行事太冲动了,这样是会吃亏的。”
李璟和他同帐而眠,挤在一张床上,师徒两个小声地说着悄悄话。
“谁让那个易阙先欺负你的?”
李璟到底是水瓢似的摁不住头的年纪,一双眼睛映着朗朗星光,暗沉夜色也掩不住一身少年意气。
吴议微一怔忪,知道这孩子也是为自己出头,心头不由暖如拂过身侧的夏风。
但该教训的还是不能少:“木强则折,为人处世太过强硬就会很容易碰壁,易阙就是个例子。”
李璟脑袋一点,不留神磕到他的肩角上,小小地呼了声痛。
吴议自从年少时一场大病,就怎么也没养胖过,如今身量是修长了不少,身上的肉还是贴着骨头那几两,一双肩角像削尖了的木头锥子,李璟这么不经意地一砸,还挺疼的。
“疼不疼?”
吴议借着窗外漏进的淡淡星光替他揉了揉额头,这么仔细一打量,才发觉这孩子是真的长大了不少,不仅眉眼褪去了小时候的圆润,渐渐刻出深邃的模样,连带看人的眼神也变了,不再像小时候一味单纯的喜恶分明,倒多了几分锐意洞察的意思。
他好像还没来得及好生照拂他两年,这孩子就已经偷偷在某个角落里长大了。像一粒无意种下的种子,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就已经长成能替他遮风挡雨的小树了。
他这几年来的日夜心血几乎都耗费在了孝敬皇帝身上,对李璟实在谈不上教引指导,反而要他挺身出来维护自己,倒真叫他有些惭愧了。
李璟似乎看出他眼中的愧意,小小声地说:“不疼的。”
为了证明什么似的,把整个人都贴在吴议的身上,也不嫌他一身瘦骨硌得慌。
他悄悄感觉着师父身上的每一块骨骼,每一寸肌肤,它们都和医经上写得大致相同,但细细感觉下去,又仿佛差得远了,柔软的宣纸无法刻画出这样一身坚硬的骨骼,亦无法临摹出这样细如春水的肌肤。
“不疼就好。”吴议并不知道徒弟心中跑到没边的遐想,抬手替他掖好了杯子,由他蹭在自己身上。
一路颠沛流离的疲倦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很快将两人拉入沉沉的梦乡。
——
翌日,天色早晴,晨起的雾气被和煦夏风分拨开去,视野一片清明。
经过一夜的修整,这些老来精干的太医们也一撇昨日捶手捏腰的疲态,都l.ū 起袖子,准备打一场苦仗了。
“吴议,你先将月华丸的方子写给易阙,徐容,你负责看顾生徒们煎制百合固金汤合青蒿鳖甲散,再分发给生病的将士,胡老秦老,你二人随我再仔细查看查看病人。”
沈寒山一一吩咐下去,每念到一人,眉目便朝那人一转,仿佛从眼中s_h_è 出一枚小箭,就锚准了那人的心口,绝不许有分二心。
“博士又将我们置于何地呢?”一位颇有资历的老军医一捋胡子,虽然不愿意争个长短高下,但也不想做个白吃军饷的闲散人等。
“诸位军医们已经辛苦太久,理应好好休息几日。”沈寒山泛青的眸子从那老军医的身上一转而过,冷肃的目光落在易阙的身上,“易先生领衔此间圣手,就唯有辛劳你与我们先行交接了。”
此言一出,如一枚飞石投入水中,惊起千般波澜。
没想到这个沈寒山一副落拓不羁的闲人样子,一开口就是要他们卸下手中的职责,全权交给这些高高在上的太医博士们。
虽然心知自己无法与这些名流圣手比肩,但总不至于连个跑腿熬夜的活计都没有,沈寒山此话,这不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吗?!
易阙一挥袖子,拦住老军医们的抱怨,朝沈寒山略一颔首:“向你们交代往日事宜,是易某职责所在,并无辛劳一说,而在军中治病救人,也是我等军医的本分,焉有将士辛勤备战,而军医偷懒休息的道理?”
沈寒山淡淡回望他一眼:“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传尸之病,药须用多久?”
易阙不假思索地回答:“短则三四月,长则几年,亦有如孝敬皇帝不治身亡者。”
话一出口,他便已明白了沈寒山的苦心和用意。
治病救人譬如行军打仗,最忌讳的就是一个“疲”字。
为了传尸一疫,他们这些本来就分身乏术的军医们早就忙得焦头烂额,只不过咬着牙坚持不能比将士们先倒下去而已。
而他们这支长安而来的“精兵”,经过一夜的休憩,已经准备好了饱满的斗志,要一鼓作气和这个残害无数生命的疾病抗争到底了。
而等局势一旦控制下去,这些远道而来的太医博士们也不会再久留于此,就该轮到他们这些本司其职的军医们接过他们手中的担子了。
这时候如何任人排兵,就足以见得沈寒山的眼光了。
他心下顿生钦佩,对身后怨言鼎沸的军医们正色道:“大家一切就听沈博士安排调度。”
还有一两个不服气的,被他一个严厉的神色压下去。
等军医们的声音渐渐暗哑下去,几人才如散珠似的奔向自己被安排的位置上。
易阙朝吴议一摆手:“吴师弟,就请教一方月华丸的配伍了。”
他看似不经意的改口,已经是对吴议资质的认可,要知道当初外科诸多生徒上赶着要巴结他的时候,他也是一概闭门不见的。
吴议从袖中摸出一封写好的方子,大方地递给易阙,但脸上的神色并没有稍微放松下来。
“月华丸也难治本,要想彻底治好将士们中的传尸之病,还需要易先生告诉我一些事情。”
第73章 这双手套
“哦?”易阙眉毛一扬, 指节无意识地揉搓着手中的方子,仿佛在掂量这张千金秘方到底值不值得他回答吴议的问题。
“易师兄曾经说过, 最早发现传尸的一例是春四月。”吴议也从善如流地跟他改了口, 拉进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可据我所知,传尸并非一经感染就会发病, 所以其为病邪所侵的时候一定更在之前。”
李璟昨天的一番提问不仅刺痛了易阙的心,也敲醒了吴议的脑袋, 让他敏锐地发现了问题的症结。
肺结核潜伏期长短不等, 短则一二月, 常则数年,但鲜少有一个月内就发病的。张起仁一案中, 就有十名死囚被染了传尸,其中第一个发病的就恰好是一个月之久。
也就是说, 第一例染上传尸的士卒,感染的时候不在春四月, 而在三月之前。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二月的时候刘仁轨在买肖城以北的七重城取得大捷, 才算是短暂地平息了唐与新罗之间持续了数年的战火。
但按照眼下的时局来看, 新罗并没有任何休养生息的打算,反倒如一只在夜中窥视的狼, 蠢蠢欲动地潜伏在楚河汉界的另一头, 随时准备伸出自己的獠牙利爪。
是什么给了金法敏可以反败为胜, 扭转战局的信心?难道只是因为天时地利, 恰好给他了一个反扑唐军的机会?
吴议虽然对于金法敏这个名字并不熟悉,但一个能统一朝鲜半岛三国的人物,显然绝不是善与之辈。如此巧合的时机和机会,让吴议不得不怀疑,这不是一次偶尔的事件,而是一场被敌方预算在内的y-in谋。
从军数年的易阙也立即听懂了吴议的话外弦音。
“你的意思是,一开始传染的源头并不在唐军之中,而是来自二月的七重城大捷?”
吴议也不敢妄下定论:“这也只是我的猜测,第一名染上传尸的将士如今身在何处?”
易阙指了指他背后的军帐:“他的病情已经被我用百合固金汤压了下去,如今仍在病帐中修养。”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已经朝病患所住的军帐走去,易阙递给他一方粗糙的麻布盖住口鼻,军营中一切从简,也就顾不得什么体面了。
最开始染病的叫做董三儿,瞧着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黄干脸面,瘦得像根油条。整个人病恹恹地掖在被子里,活似大树底下得不到阳光滋养的那种杂木苗子。
“三猫儿,今天好些了吗?”易阙一手掩住口鼻,另一手垂下去摸他的脉搏,修长的双指在竹竿似的一截手腕上切脉片刻,微不可觉地摇了摇头。
那三猫儿倒真成了一只干巴巴的病猫,唯有一双眼珠子还亮晶晶的,像河里闪闪发光的石子儿。
“好了,有易先生这样的神医在,我怎么呢不好呢……咳咳。”
三猫儿扯着嗓子痛苦地咳嗽两声,才讪讪地抬手擦了擦自己脸颊上的唾沫星子,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似的,小心翼翼地掀着眼皮瞧着易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