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双亮晶晶的眸子从怀里看上来的时候,吴议便说不出话了。
分明已经和他差不多高的人了, 撒起娇来还像小时候一样, 一双透亮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 千言万语都碎成闪烁的眸光。
“好。”吴议不由微微一笑。
不过一间隔房罢了, 他这个做师父的, 所能给李璟的,实在是太少了。
但愿你在寒窗之下苦读的时候, 也能感受到师父的陪伴。
李璟走后, 吴议刚打算睡下,便听见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吴议打开门一瞧, 原来是严铭,赶紧把人请了进来。
“我早就听说你那日勇救太子妃的事情了。”严铭颇有忿忿不平之色, “明明是救人x_ing命的好事,天后此番动作, 未免太寒了人心。”
话一出口, 便自悔失言,赶紧转口道:“你东西都打点好了没有?听说蜀道艰难, 我特地在家里拿了几双上好的鞋垫子, 快瞧瞧尺寸对不对得上。”
说着, 便从怀中掏出几双绣工精巧的鞋垫子,献宝似的递给吴议。
吴议不由失笑:“这个璟儿已经帮我准备妥当了,你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严铭未曾想到竟然被那小子捷足先登,不由讪讪一笑:“多了也不妨事,你且留着,兴许用得上呢。”
吴议感念他一番好意,也不好意思再推脱,就收下了。
两人话还没说上几句,就到了二更天的时候,严铭生怕耽搁了吴议休息,也就不再叨扰,恋恋不舍地和他挥手作别。
吴议亦挥一挥手,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惆怅,此去千里,这一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和这些故人相见了。
次日一大早,吴议便摸黑而起,带着李璟替他打点好的包袱,赶到了长安城外的码头。
天才蒙蒙亮,码头的行人三三两两,打着呵欠等下一班商船。
所谓渝州,也就是一千年后的重庆市。
虽然人远地偏,但渝州并不是和袁州一样鸟不拉屎的乡野小城,反而是西南地区一个极重要的交通枢纽,因为它紧紧地依附着一条气势磅礴而富有活力的大水道——
长江。
长江干流自西向东横贯渝州全境,无数的商船来往繁忙,都必须从这座水边城市穿梭而过。
所以,要赶往渝州,最方便的交通方式就是乘船。
正睡眼昏昏地等着船只的到来,便听得身边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这位兄台可是要赶往川渝一带?”
吴议回头一看,便瞧见一个身长玉立的年轻人,正笑眼眯眯地望着他。
“阁下是……”
“我乃夔州奉节县县丞顾安,阁下想必就是要赴渝州的医助教吴议吴先生吧。”
吴议乍然还有几分惊奇,但很快就明白过来,他这一身医助教的服制,又同样在等赶往巴蜀的船只,等于把渝州医助教这个身份写在脸上了。
这位县丞想来也是才将赴任,所以对京中之事了如指掌,能认出吴议来,也就不奇怪了。
“先生当日勇救太子妃的事情已经传遍了京城,实在人敬佩不已。”
吴议只能回以一个淡泊的微笑:“此事不过从医的本职而已,顾兄实在太客气了。”
两个人说话间,便已经有一艘船停靠在码头稍作休整。
船板上的船夫靠着栏杆,朝底下挥着手,意思是有空给他们搭便船了。
吴议和顾安各自付了船钱,就跟着船夫去里面一格船舱坐着,狭小的舱里歪七倒八睡着几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吴议只好捡了一个角落里的小木凳坐下。
顾安倒不娇气,跟他并排而坐,反正都往同一个方向上走,干脆搭个伴儿一起,也省得路上无聊。
船一开动,顾安的话匣子也跟着打开了:“吴先生可知道这是哪一家的商船?”
吴议倒真不知道:“左不过是南下的商船,在路上捡几个人赚点外快罢了。”
“你这么说倒也没错,不过这可不是一般的商船,听说是蜀中李家运货的船只。”
“李家?”吴议对于这些边角新闻毫不知情。
顾安也不和他打哑谜:“就是号称川渝首富的李志远家的货船。就连天皇天后都偏爱他们家的蜀锦,一匹可值百贯。”
闲言碎语间,一日就这么磨蹭过去了。
顾安将赴任奉节县,也早就把当地的奇闻异事打听过一次,什么李商人的嫡庶宅斗,刘刺史的败家夫人,蒋学究的莽撞学生,听他念念叨叨了一整天川渝一带的名人轶事,吴议倒还觉得挺有意思的。
“渝州城到了!你兄弟几个赶紧下船嘞!”船夫撩了门帘就进来送客。
吴议拿起贴身的包袱,和顾安一起下了船。
这也是他从现代到古代,第一次来到大江奔流、闻名遐迩的巴蜀渝州。
吴议走下商船,站在苔痕青青的古城墙前,回望烟波浩渺的茫茫长江。
现在,这里既没有举世瞩目的三峡大坝,也没有川流不息的钢铁巨轮,南来北往的商船匆匆路过,头也不回地离开眼前金风细雨的水乡。
——
前往奉节县,要另走一条水道,眼瞧着天色已晚,顾安决定先和吴议一道,拣一家客栈暂时先住下。
找来找去,城内的店家却都推说客满,请他们去往别家。
“还真怪了。”顾安喃喃自语道,“上一回我来渝州的时候,这老板还跟我抱怨没啥客人,要关门了呢!”
吴议也觉得事有蹊跷,渝州现在还属于经济落后地区,鸟过不留毛的,还能住满人?
倒是顾安出了个主意:“江边那些船家好多都能住客,还便宜,就是屋子太潮了点。”
再潮也比在大街上吹冷风强多了。
两人对视一眼,当机立断拎起行李回头赶往江边,去找过去相熟的船家。
才刚敲开一家门,就听见屋里传来一声黯哑的惊叫:“快关门,当心毛子!”
毛子是这里对山贼土匪一类人的总称。
顾安眼疾手快冲上去把门缝死死扒住,朝里头高喊:“我们不是毛子,只是想借宿一宿,还请船家行个方便。”
门这才开了,探出张小心翼翼的脸,瞧这二位都是手无缚j-i之力的读书人模样,才放心地请人进来。
屋里头一个面色惶然的老大娘这才点点头,叹了口气:“二位客人不要见怪,我们这旮旯最近毛子闹得人心惶惶,谁也不敢晚上留陌生人。”
顾安恍然大悟道:“难怪那些店家说客满了,原来是怕毛子,跟我们扯谎呢!”
又奇问:“这是哪路神仙山大王,叫你们上上下下地怕成这个样子?”
吴议也颇为好奇,这个年代的“山大王”基本就两种,一种是“义军”,专门跟政’府作对,不找百姓麻烦;另一种就相当于恐怖分子,打砸抢掠,无恶不作。
不管是哪一种,闹起事来都够折腾的。
别看《水浒传》里义薄云天的梁山好汉只劫富济贫,这个年代的土匪可没那么仗义,对农民而言还是一块祸患不小的毒瘤。
除非像隋炀帝那么作死地压榨国力,搞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宁可自己掏出锄头做土匪,也不愿给皇帝耕地种田,一般老百姓还是愿意跟政’府站在同一战线上,反抗割据一方的小势力团体。
李纤夫替他们斟上两碗热水,也是愁眉不展:“毛子头叫萧月仙,是萧铣的后人,数十年前他老子因为在奉节县一带造反复隋,太宗下令抄他全家,这个萧月仙竟然逃过一劫。如今他东山再起,放出话来,要每家每户按时交钱纳俸,不然他就来打来抢!我老娘一个人在老家我不放心,才回来渝州城的。”
顾安听得脸上一阵刷白,半响,才喝了一口滚烫的热水调和下脸色:“咱们别碰上那群土匪就好了。”
吴议自一进门起,就安安静静待在顾安身边,一句话也没有讲。
他虽然不知道这个萧月仙是哪一路神仙,但唐朝顺风顺水的日子起码还有好几十年,看来这个造反世家也就这点出息,只能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欺负欺负这里的良家百姓。
可还是隐隐觉得不安。
毕竟,他现在不是拿着历史书,摇头晃脑地背着这些只言片语的应试生,而是这些被欺负的良家百姓中,暂时还没倒霉的一份子。
第87章 萧家毛子
翌日, 天色早晴,江边的雾气被料峭春风分拨开去, 视野之中一片清明。
“可惜你我皆有公务在身,不然真想和先生再小叙几日。”
顾安话中大有遗憾之意。
吴议倒看得很开, 南来北往这么些年,数度与人离散, 他早就习惯了分别的滋味。
“有缘总会再见的, 指不定咱们下次见面就是在长安了。”他玩笑一句。
顾安当然知道这个理想不太现实, 但依然十分乐观:“不求摘得长安花, 但求清如长江水。但愿下次与先生相见的时候, 顾某能成为百姓口中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官, 也就不枉此行了。”
说罢, 便登上了船, 朝他遥遥一挥手。
吴议望着他渐行渐远渐小的背影, 心中亦是感慨良多。
他们这些县官, 大多是科举出身,进士及第,本该前途一片光明。
只不过这些天之骄子中也不乏不如意者, 往往就会被委派到这些天高皇帝远的小地方,一留, 也许就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