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吃的索然无味,两人各怀心思,因为种种复杂的缘由貌合神离地坐在一起,清平只觉得累,张柊显然也心中有事,他迟疑地瞥了眼清平,似乎思量着要如何开口。
两人平日里的交集也就这饭桌上的时间,清平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强打起精神问道:“怎么,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么?
张柊舀汤的手一歪,热汤浇了一手,险些就烫到了自己。下人忙取了s-hi布过来擦拭,又是兵荒马乱一阵收拾,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大半,清平没有吃饭的心情,等了张柊一会,被这事一打断,张柊低声道:“无事。”
清平转身就走,回到书房里,顺手取了本书看,好巧不巧,正好抽到一本新买的话本《庆嘉异志》,乃是本朝公认的话本大家墨衡所著,其中记载的都是些奇闻轶事,经戏班子排演流传甚广。只是这书起初并不为人所知,承平帝在时,为了给熙沅帝君庆生,召了当时最为有名的曲合班进宫献技,其中便排了《庆嘉异志》中的一节《狐女救父》,博得满座宗亲大臣称赞,墨衡就此名动天下。只是此人身份成迷,所著唯有这么一本书,后人寻访不得,任由各大书局翻印再翻印,赚了个盆满钵满。
此书问世较早,加上后人穿凿附会,流传到现在已经不知道第几版。其中在贺州广为流传的“宸鹤结”的故事泰半也出自这里,于是有人便怀疑,这墨衡就是贺州人士,至于究竟是何许人也,至今都没个定论。
清平翻到讲述卫宸与许鹤两个好朋友从山匪手中逃生的故事,序言所言,此书从庆嘉年间流传至今约有两百余年,在建兴年间险些成了付之一炬的禁|书,各大书局被迫删去书中一节,才得以再版。其中的故事几经后人删改修饰,已经不知原书究竟是何模样。
清平合上书,传言在建兴年间不知哪里传出几首童谣,其中暗喻朝廷无道、帝王得位不正之类种种,刑部紧急查办此事,还牵扯出了许多官员,最后绕来绕去发现这些谣言都是从一些小话本里传出的,当时在位的景宣帝着刑部并大理寺彻查此案,并查封了几家大书局,连累了几位礼部的官员,一时间人心惶惶。
这本新书有些薄,想来其中的一些故事应该已经不见了,清平想了想,还是决定去书市去找找,看看有没有爱好藏书的人,能看看这本书在建兴前的版本。
她这么想着,忽然门被人敲了敲。
这声音只是一下便停了,清平以为只是风吹动门,便没太在意。
敲门声停顿了一会,又坚持不懈地敲了起来,三下一停,十分有节奏的样子。
桌上蜡烛已经快燃到末尾了,屋中渐渐暗了下来,这情形着实有些诡异,清平低了低头,并不打算去理会门外是什么人,敲门声停了一会又响了起来,她忍了会,终于忍不住去拉开了门。
那人的脸被兜帽遮住了大半,身体隐在黑暗中,只露出光洁的下颌,清平眯了眯眼,道:“大人深夜光临寒舍,某甚感荣幸。”
天枢摘下帽子面无表情道:“李大人说笑了。”
她躬身退开,露出站在身后的人。
清平一见着这张熟悉的脸,下意识就要关门,但那人比她更快一步,冷声道:“李清平。”
清平避无可避,只好松手开了门,躬身行礼道:“陛下。”
天枢退下,楚晙脸上仿佛蒙了层霜色,冷的不像样子。她牵了牵嘴角,撩起袍子进了房间,在书桌前坐了下来,看着桌上乱七八糟叠在一起的书册。
清平见状脑子转的飞快,楚晙为何深夜离宫?此时她还未登基,根基也不稳,冒然离宫是为了什么?
楚晙随手翻了翻桌上的书,看见里头还有本传奇话本,手上一顿,道:“不知李侍中还有这等雅兴。”
清平道:“劳陛下过问,这只是臣下的一点小小爱好。”
楚晙手在桌上轻轻叩了叩,这是她思考事情时常做的动作,清平看了看那只手,低头不语。
楚晙倏然笑了笑道:“听闻你还有个未婚夫在府上,不如叫他出来一同见见。”
清平心跳漏了一拍,虽然她早设想过此事,但也没有料到楚晙会出手管。如果不是初到京城,她身份未曾恢复,又恰逢大丧,不可成亲,否则她早与张柊按照计划中所定的,已经成为名义上的夫妻了。
她搜肠刮肚地找借口,低声道:“他……乡野村夫,不识礼数,恐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房间更暗了,桌上的蜡烛似乎要燃到尽头,清平去架上取了只新的,向楚晙告罪后靠近桌案更换蜡烛。
微弱的火光亮起,随之房间重获光明,楚晙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隔着烛火两人对视,清平干笑几声,道:“陛下——”
“清平,”楚晙注视着她的脸道,“和男人在一起的滋味如何?”
清平脑中轰然一声炸响,觉得有些荒谬,这真是楚晙说的话,她如何说的出这种话?
楚晙看着她失神的样子,把她扯的靠在桌边,清平只觉得她的声音十分遥远:“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清平手被她握着,只觉得好似被镣铐扣住,怎么都挣脱不了。楚晙将她的挣扎愤怒尽收眼底,平静无比地看着她的眼睛。
“成家立业,娶夫生女,本就是人之常情,臣也不过如此,到底脱不了这个俗。”清平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唯恐被她瞧出什么破绽来,只得低声道,“少年时总有些不着边际的妄想,也是太无知,都是胡言乱语,做不得数——”
楚晙却打断了她的话,道:“胡言乱语也是能做数的,听者有心,如何不能做数?”
清平瞳孔一缩,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楚晙的话她如何不明白意思,她只是咬紧牙关,并不作声。
楚晙的手缓缓抚摸过她的脸庞,为她把一缕落发撩到耳边,两人从前耳鬓厮磨浓情蜜意之际时常有这种动作,平日里时常亲近,但清平未觉得有今天这般难受,只觉得份外屈辱。
她反手抓住楚晙的手腕,咬牙道:“陛下旧时在潜邸曾应允臣,臣可以不做贤臣,但却不能做佞幸小人!”
“没人让你做幸臣,李爱卿。”楚晙淡淡道,“无论是贤臣还是幸臣都是臣子,侍奉主上,同出其职,不必分别而论。”
清平难以置信,恨不得当场将她揍一顿,但却不敢将心迹表露一分,压抑住愤怒勉强笑道:“陛下说的话,怎能出尔反尔。”
楚晙收回抚摸她侧脸的手,笑了笑,意味不明道:“那要看对谁了。”
清平得了自由,忙与她拉开距离,她思绪乱的厉害,闻言想出言讥讽,却对上楚晙冰冷的视线,倏然住口。
她并不想惹怒了楚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甚至必须借助楚晙的力量,才能把自己想查的事情查清楚。
“陛下说的是。”她深吸了口气,平静道:“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民依附于陛下,正如女儿仰仗母亲,母亲所言,怎敢不从?”
楚晙有些诧异,面色却缓和了许多,眼神幽暗难言地看了她一会,才道:“你若是真能明白这个道理倒是好了,就怕不甚明了,自己乱拿主意。”
又是沉默,清平心中不由有些侥幸又有些失落,楚晙这关算过了,却听门敲门声复起,一男子的声音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民夫邓张氏,叩见陛下。”
天枢开了门,张柊去了装束,仅着一身素白雅净的单衣跪在门外,附身叩头,行大礼参拜。
清平被惊了一跳,张柊如何知晓楚晙今夜到访的,又怎么会突然来到书房,他向来只呆在自己房中,并不过问书房的事情。
“李大人说你是她的未婚夫,但你却自称邓张氏,显然已有所属……”楚晙高深莫测地看向清平,戏谑问道。
清平心中咯噔一声,张柊为何会违背最初与吴钺定下的约定,冒然就将自己暴露在楚晙眼前呢?还有他那本账本……
张柊从身侧取出一本蓝册,双手捧着,身形有些摇摆不定,道:“冲撞陛下圣驾,恳请陛下恕罪,民夫有一重要证物要呈于陛下,故而冒死前来,不过是恳请陛下为先妻主持公道,还她一个清白!”
外头下了雪,正是最冷的时候,张柊唇色发白,清平怕他熬不住,便跪下道:“陛下,他身子不好,可否容他进屋说话?”
楚晙目光锐利扫过她,半晌才道:“进来罢。”
张柊摇摇晃晃地站起,清平刚要谢恩,楚晙却道:“你先出去。”
清平动作一停,低声应了,退到门外。
她纵有千言万语想说,但也只能在心底默默地祈求,希望张柊不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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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中楚晙开口道:“张柊,你出身辰州张氏,籍贯明陉,可否无误。”
张柊道:“是。”
“你妻邓捷在贺州为官,两年前应贪污公款获罪,于牢中畏罪自杀,可是真的?”
张柊猛然抬头,摇摇头道:“她是被人污蔑的,请陛下明察!”
说着他跪着向前走了几步,把账本放在桌边,楚晙皱了皱眉,在笔架上挑了只未用过的毛笔,随手掀起一页,笔杆掠过一串字,上头的红蓝印章依然清晰。
不是伪造的账本,她又翻了几页,漫不经心道:“吴家,你可识得?”
桌边人目光如鹰隼,张柊额头浮起细密的冷汗,低声道:“回陛下,不认得。”
楚晙的视线回到账本,在某一页停了下来,若有所思道:“吴家不认得,那谢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