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务小心道:“侍中大人,因筹备登基大典,人手不够,陈司长那里便接了些事情。如今大人过来了,一些琐事都交给清吏司去做了,所以……”
所以接手以后就不打算还了。
清平默默喝了口茶,抬了抬眼,淡淡道:“是么,尚书大人那里报备过了么?”
司务一头冷汗,忙道:“肯定报备过。”
手续完备,看来想拿回自己部门的职权有点难度。
清平把茶盏放回桌上,道:“既然如此,那便辛苦陈司长了,本部未曾在任时也多亏了她。”如今她刚上任回来就夺人功绩,似乎不大好。
司务一干人附身应是,清平似笑非笑道:“本部倒也没什么讲究,对尔等不过两个字:规矩。”
她起身,在堂上负手踱步,注视着下头的人道:“事事都要讲规矩,无论是谁,都得按规矩来。”
“至于是什么规矩,自然是朝廷的规矩,礼部的规矩,”她的目光犹如实质,从在场的人身上掠过,在触及一个略显眼熟的身影后停顿一息,道:“还有本部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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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是这么说的?”
“回大人的话,正是如此。”
温天福靠在檀木雕花椅上,手拿着一卷书,缓声道:“果真是个聪明人,倒也不需我多费口舌。”
那人道:“大人随意提点几句,顽石都能点化成人了,哪里有听不进的道理?”
温天福笑骂道:“混说,这是堂堂礼部侍中,能做到这个位置,想想也不是等闲之辈,要是连这都看不明白,呵呵。”
那人道:“只是大人为何提点她,她似乎也不会和那陈开一对着干呀。”
温天福略一思索,道:“她是后进之人,论资历,虽在云州参与推行新法,主持开放互市,但还是略显单薄了。早先时候户部尚书倒问陛下要过此人,不知为何陛下将她放到礼部来,我揣摩圣意,似乎陛下有意让她接任礼部尚书之位,不过这事还有的琢磨呢,焉知这不是陛下在试探?且看陈开一吃相如此难看,好似了礼部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到时候打起脸来,也有的好看了。”
“……若是如此,这位李侍中还需多多磨练,”那人犹豫道,“但大人最迟明年就要致仕了,这又要如何是好呢,到时候礼部还不是落在她陈开一的手上?”
温天福苍老的面容舒展开来,道:“我朝吏治严明,但也不是没有破格提拔的。”说着眉宇间笼上一片y-in沉,她虽与人和睦,但也不算全然无脾气的,“我已经老了,也不愿与年轻人争些什么,只是陈开一欺人太甚,将我这礼部尚书当成什么了?她真以为下任尚书之位定会落在她头上?”
“朝廷中的哪个不是人精,自作聪明的也不是没有,但你看看她们的下场……”温天福深深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厅堂中明亮的灯烛,倦意染上眉心,人随江河老,世事多变迁,哪怕再多的豪言壮语,如何慷慨激昂热血澎拜,都随着斑驳的回忆,成了随手偶翻的一页闲谈旧影。
也曾跨马游街,一日看尽长安花。如今听惯风雨,亦不知何处花落。几经沉浮,故友安在?
温天福半阖了眼,沉沉道:“取笔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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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皇帝登基,体恤臣工,便罢了一天早朝。代国立国时,太|祖兢兢业业,深知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的道理,抓着臣子们天天上早朝,每月除去休沐五日,其他时间都必须上朝。等到了昭成帝时,天下太平,且无战事,便将这早朝改为三日一次。历代皇帝都对臣子十分宽容,等到了先帝这朝,更是十几年躲在玉霄宫修道炼丹,政务都交由内阁打理,大臣们已经很久没有正儿八经上过早朝面圣了,但新帝显然是位勤奋的人,三日时间一到,众臣便要打着灯笼抹黑去宫里上早朝,听皇帝训示。
因云州战后休整,被毁坏的村落郡城都要重建,云州州长已经呈过奏折了,早朝所议的事情无非就是和这挂钩。从前这些事情都是内阁先看了,再转交给皇帝批阅。皇帝登基后,于政务颇为勤勉,这些折子再也不过内阁的手,而是直接呈到御前。
如此,内阁的地位就有些尴尬了。先帝为了逃避政务而给了内阁许多权力,现在皇帝明显是不肯放权。但六部向内阁汇报事情已成惯例,一时半会改不回来,皇帝的耐心明显很好,总能一次又一次的召人入宫叙话,慢条斯理地磨到大臣们崩溃。
谁也没有想到皇帝的手段是如此层出不穷,内阁是率先被‘关照’的对象,接着就是六部,御史台与六科给事中也没落的什么好处,自从换了新任的大司空徐海澄上来,御史们都被迫一改从前和稀泥的状态,擦亮了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朝臣们的一举一动。
一月下来,六部从尚书至下,几难幸免,连清平从府衙回去的路上随手买了些干果都被人参了一本,言道她身为礼部侍中,本为朝廷的脸面,竟然当街买卖,实在是有失体统。
李宴将这折子送来的时候,清平正在批阅公文,手中空不出来,便让她来读上一读。这是清平听过最有意思的折子了,在一群‘纵奴行凶’、‘侵吞田地’、‘奢侈骄纵’、‘治家不严’等等罪状中尤为清新脱俗,不管怎么说,被人参了就要上书自辩,上至首辅,下至百官,都是这个流程。清平抽了些时间写好折子,上朝的时候打算交上去。
礼部平常事情不多,只有宫中有喜事,或是逢年过节,才会比较忙碌。先帝大丧,举国哀悼,民间一年不动喜乐,近月来的元宵节也是CaoCao过了。宫中传话,皇帝仁孝,思念先帝,不敢肆意玩乐。这话放出,大臣们哪个敢放纵,何况还有御史们在,若是被扣上一顶不忠不孝的帽子,怕是要被流放到闽州的小岛上去砍椰子。
“事情都办好了?”清平取了热帕洁面擦手,把手指上的朱笔痕迹擦干净。
李宴俯身道:“是,公文都已经发了下去了。”
经过一月相处,清平发觉李宴的确是个非常能干的下属,吩咐的事情都能做到位,她把李宴提到自己身边来做书令,也好方便处理事情,李宴聪明好学,通晓人情,清平教她教的也不累,闻言便道:“辛苦了,明日休沐,好好回去歇着。”
李宴收拾了桌案上的东西,道:“是,大人。”
清平便不去管她了,将自己桌上的东西收拾好,准备放衙归家,她打算趁着休沐几天去原随府上拜会一番,先前发的拜帖都已收到回应,倘若是收下拜帖,并顺带回赠同等价值礼品一份,大约就是‘了解有你这么一个人,咱们保持现在的关系就好,并不想深交来往’;若是收下拜帖,同时也送一份拜帖过来,并无礼品回赠,大约就是‘可以交往,欢迎来拜访’的意思。
但原随早说过了请她去府中做客,何况两人府宅相近,上朝的路上时常碰见,趁着休沐前去拜见,也没什么不好的。
清平早吩咐管事备下礼品,就等着休沐。眼看世界快到了,横竖礼部也没什么事,她在檐下看着天色一点点y-in沉下来,似乎又要下雪了。
她刚想与李宴说路上回去要小心些,这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一位青袍女子遥遥向她行礼,清平认出那是内阁直司胡灈,还礼道:“胡大人。”
胡灈快步走来,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道:“李侍中,这是内阁的折子,需要您的签名盖押。”
清平接过展开,原是内阁商讨阵亡军士追封一事,她回到桌前润了润笔,感觉到一丝探寻的视线,不动声色地问道:“胡大人?”
胡灈啊了一声,勉强笑了笑道:“是下官失礼了,请大人恕罪。”
清平笔尖刚要落下,忽然皱起了眉头,收了笔道:“这折子本部不能签。”
胡灈惊讶道:“为何不能签?”
清平淡淡道:“因为这类事情,现归陈司长所管,不在本部这里,胡大人若要签,需去找她才是。”
胡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一边回想起礼部错综复杂的矛盾,略一思索道:“如此,那下官便去寻陈大人。”
看来这位新上任的礼部侍中也不大好过,礼部陈司长独大,尚书熬不了几年就要退位,想来定然十分憋屈。
清平颔首,胡灈偶见她桌上打开的一本文书,大约是墨痕太重,此时正在晾干,一瞥之下,她竟觉得有些熟悉,待深思过后,差点一个趔趄崴了脚。
清平及时伸手扶了她一把,胡灈魂不守舍地看了眼上头的字迹,咽了口唾沫,干巴巴道:“多谢李侍中。”
像,实在是太像了……胡灈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袖中的手颤抖不停,这位李侍中字迹笔法,竟与皇帝十分相似。胡灈早年闲赋在家,苦心钻研前朝书法大家名贴,颇有所得,常帮亲朋好友鉴定字帖。每个人都有自己写字的习惯,皇帝做太女的时候她侍奉过一段时间,负责誊抄批示,如何能不熟悉她的笔法?这位李侍中的字却能和皇帝几乎相同,只是略显圆润,不如皇帝那般刚硬,这要不然就是同出一师,要不然就是……
她回忆起之前的种种,终于有种大彻大悟之感,原来竟是这样!
待她走出了门,被人引着向清吏司去的时候,还在想这件事,她强忍住回头的欲望,几乎有些想问上一句,有皇帝这么个老师做靠山,竟然还要怕小小的司长?
胡灈摇了摇头,感到十分困惑,同时又觉得自己果真是慧眼识墨,没想到当初被母亲日日训斥的东西,今天居然无形中办了件大事,她不由在心中感慨万千,果真是处处皆学问,只怕学不好,不怕学的深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