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晙想起那日清平对她说的,一切皆会如陛下所愿。
所愿什么,她也不甚明白。手中的书滑落在地,楚晙靠在架子旁,犹如靠在什么人身上,在熹微的晨光里,就这么慢慢睡去。
梦中千里江山,万里家国,只是这份渺茫的愿想,究竟又落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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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阳光和熙,从叶片缝隙间洒落下星星点点,清平坐在树下乘凉,自胡灈一行人来后,她身上的重担顿时清减了许多,每日不过批批公文,空闲的时间一大把,过的倒也惬意。
那群世家家主回去以后发现被她耍了一道,先前该死的两人不但没死,还好好的回来了,她们登时起了别的心思,又开始到处找人给朝廷官府递折子,要求退回那份请愿书。接着便是拒绝清丈田亩,纵家仆捣乱,各种歪门邪道的手段数不胜数,告到户部侍中林颂那里,她只说全看尚书大人如何如何,一点责任都不肯担。
世家失了先机,想再扳回一局便有些难。清平想也知道那些人必定在背后痛骂自己,她也不去府衙,只在行馆中呆着,任由那些家主嚷嚷着要见她,就是不肯理会。
这行馆后园中种了许多紫藤,依附着长廊生长,也不知生了多少个年头,如今盘根错节,将这长廊遮地严严实实,紫花虽小,但成串落下,连成了一条紫色的花瀑。清平坐在垂花门边向那处看去,这门边也有一枝攀了上来,绿叶如翠,紫花如纱,在风里轻轻摇曳,不远处檐角上挂着的铁马摇动,传来清脆的响声,仿佛是这花所发出的。
日头西斜,她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去,见是李宴来了,还以为是送文书的,便道:“放房里就是,若是不急,我晚上再看。”
李宴站在日光里,袍服上的刺绣闪闪发亮,这光太过刺眼,清平看不清她的脸,便坐起来问道:“怎么,是哪位大人有事,要你带口信?”
李宴道:“大人,你要将我调到徐大人那里?”
清平先是一愣,才想起这件事,她淡淡道:“不错,我这里横竖没什么事,送文书别人也可做,你不必在此浪费时间。”
李宴似乎想说什么,清平感觉有些微妙,但还是说了:“哗变之后,朝廷听闻消息,信阳王以修理王府为名侵占百姓私产,且强征长吴郡境内的铁匠入府,在江湖中广招死士、养私兵,这才派兵部侍中徐呈晔去查明此事真伪,并命信阳王尽快进京。”
“辰州乱便乱在此处,世家藩王勾结已久,动一处,另一处就要闹起来。”清平展开折扇摇了摇道:“徐大人人手不够,我便向她提起了你,说你出身紫金台,她只听这一条就答应了。好好把握机会,京中官员无数,想出头可是难的很。”
李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当即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大人厌烦我了。”
清平瞧了她一眼,也不愿去分辨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接着说自己的:“京中传言,太宗皇帝崩殂前曾留下一道圣谕,直言若诸王有不臣之心,后帝自可诛杀之,这道圣谕正是藏在紫金台的暗室之中,而你恰好是从紫金台升上来的,现在还兼着官职,陛下派你前来,正是坐实了这件事,如是请出这道圣谕,料想诸王也不敢擅动。但擒贼先擒王,你只要盯着一人就够了,若有异动,可行便宜之权,格杀勿论。藩王镇住了,世家宵小自然不成气候,就算告到朝里,有内阁压着,是起不了什么风浪的。”
“她们要是闹起来还更好,激起民愤了,辰州府怎能坐视不管?”清平直起身子,缓缓地舒了口气,将手中折扇收了道:“六州的世家就如同这花,看似看的如火如荼,实则凋零者众多,单剩下一些大族,靠往朝里安c-h-a人手,培植势力,左右国事……这恰恰是陛下所不喜的,不然你看看现在的朝廷里,自沈明山去后,所谓的清流大臣,还有多少是出身世家的。”
李宴眼中一颤,她也是出身世家的,难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但陛下也不能将世家全部拔了,要真是这样,天下如何不乱?”
清平看着她道:“为何要废世家,只消推出新的世家来替代旧的便是。前提是要依附陛下,赞同推行新法。世家自然会一直都在,只是重不重要,另当别论了。”
这些都是李宴所不曾听过的,她虽能猜着几分,但这些事摆在她面前时,仍然觉得不寒而栗;思及皇帝的种种手段,不禁庆幸家族早已经向皇帝投诚,夕阳西下,她的身影顿时添了几分萧索,作揖道:“多谢大人指点。”
清平认真地道:“先在辰州历练,最好推行新法时你也多多参与,以后吏部考绩必定不会再如现在这般了。等你再回京时,就能坐上侍中之位,资历够了便图谋入阁。若是不愿入阁,那就做尚书,如今六部尚书都能参加朝会,也没什么不同。”
话说到这里,似乎已经再没有别的可说了。李宴仔细想了想,觉得有些奇怪,她仿佛是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全然没有掺和的意思,便犹疑不定地道:“那大人以后……”
晚风拂过,坐在紫藤花影里的人身形一动,微微抬起头看,看向余晖下的远山。她眼中映着灿烂的夕阳,像是初燃又即将熄灭的烛火,在夜晚到来前终归于暗。她转过头来,面容平静无波:“你不必担忧,我自有去处。”
李宴心中有无数的疑问,但在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她颇为郁闷地告辞了,走前站在花瀑前向上看去,稍有风来,花瓣如雨簌簌落下,她知道这景象维持不过几日,一时百感交集,难得起了惜花的念头,离开时顺手摘了一串紫藤花藏在袖中。
那时候李宴并不知道,这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第225章 腿毛
商议了近半月后, 朝廷的行文下至辰州府时, 清平已悄然离开辰州。行文中命辰州三郡重新丈量田亩, 且登记造册;由各郡官府出面, 将辖区内的土地再次按照额数划分,清查世家田产;最后因世家所欠下的赋税太多, 朝廷考虑到她们的难处,免去了大部分重税, 暂她们将近十年拖欠的赋税补齐, 在今年年底之前补全。
紧接着在这道恩威并施的行文之后还有一道圣旨, 由于近日以来民间谣传藩王谋反,并暗指之前哗变之事因自出此, 朝廷派兵部侍中及辰州巡抚, 巡南总督、左右佥都御史赴辰州查明,这道圣旨一出,顿时将朝野上下的视线从清丈田亩转移到藩王那里, 皇帝不过登基一年,藩王们屡屡挑衅, 同时京中也传出信阳王在先帝灵前冒犯皇帝一事, 短短数日, 便将信阳王推到了风口浪尖。
万万没想到的是,信阳王竟身穿祭服,率几位藩王跪在先帝行宫前嚎啕大哭,因先帝是从小宗入大宗,旧地藩王皆为皇亲, 负责行宫事宜的宣礼官及一众官员被无故驱赶,藩王们将行宫打扮成灵堂的模样,召家仆入内日日哭灵。宣礼官将所见上报朝廷,多日也无消息,藩王们正暗自得意,皇帝必然畏惧背上宗亲离心的名声,只能忍着被打脸,在天下人面前失了颜面。
但不过三日,便有大队军马把行宫团团围住。
据说信阳王当时面色自若,与身旁人道:“正是要天下人都看看,那皇位上坐着的是什么东西!”
左右惊闻这等大逆不道之言,恨不得将耳朵都割了,信阳王被绑着手从行宫走出,颇为不屑地道:“天降灾祸,都是因为有无道之主在位,我等在此设灵堂祭拜先帝,将所见所闻告知,好让先帝知道,她有这么一个不孝忤逆亲长的女儿!且看着罢,先帝在天之灵必有所感!”
她这话刚刚说完,从天边传来数声炸响,仿佛冥冥之中真有人回答,大风骤起,吹的门前白幡哗哗作响,霎时满天白纸飘落,宫中缟素,好似下了场大雪。
在场的人无不色变,纵使有不信鬼神者,但众目睽睽之下见了这等离奇之事,也难免心中慌乱。幸得兵部侍中大喝一声,命人将信阳王押了下去,宣礼官也及时带人入行宫撤去灵堂布置,但到底是河道易疏,众口难堵,这事第二日便传遍了辰州,连在船上的清平都知道了这件神乎其神的事情。
她听完这事,首先想到的是,看来这群藩王是真的与神院有勾结,神院又暗中与金帐有所往来,难保藩王与金帐没有合作过。之前原随就有过这种假设,单凭世家之力,金帐想在辰州动作似乎有些难度,但若是加上藩王,那有很多事情就变的容易了起来。毕竟她们在辰州经营多年,又是皇亲,即便是辰州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清平相信这世上没什么神迹,更别谈鬼神之说了,天边炸响怕是有人引燃璃火,至于什么天降白纸,必然是人为,不然为什么光下白纸,不下点银子?
先帝要真显灵了,看到楚晙拆了她修道的玉坛仙宫,驱赶了那些方士法师,明行法令,暗改其道,怕是要再气死一次。
但此时此刻,这些纷纷扰扰都离她太远,人人都以为她这个掀起风浪的尚书如今还在辰州,却没想到,她早就已经离开了风暴的中心,远远看着这场变革的到来。
小船在夜色中顺水而行,河水柔柔地荡漾起涟漪,群山在她身后渐行渐远,只剩下渺茫的淡影;船行在月色中,破开粼粼波光,如同千万个迷离幻梦。
四周只闻拍岸的潮水声,似乎有花开了,熏染开清淡的香气,这是辰州最好的时节,河流在月下蜿蜒而行,随处都可入画。她独自享受这份难得的宁静,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什么也不用做。
而此时在长安,这次的朝会从早开到了晚上,楚晙按住辰州折子,悠悠道:“世上还有这等古怪之事?既然可以下白纸,那国库空空,为何不下点银票呢?”
臣子们没有想到皇帝会这么说话,纷纷跪地请罪,楚晙手一挥道:“罪不在众位卿家,在那有心人等。都起来吧,今日议了一天的事,却没有议出个结果来,到头来却等到了这么一份折子。”
无人胆敢言语,但都能感受到皇帝的目光一一扫过自己,但事关藩王本就是人臣忌讳,稍有不慎引火上身,若是帮藩王说话,那又违背了皇帝的心意,毕竟信阳王对皇帝不敬之事已经传遍长安;要是顺着皇帝痛斥藩王,最后被藩王逃过一劫,那接踵而来的报复哪里是臣子承受的住的!早有先例在前,重臣因削藩之事获罪者比比皆是,何况首辅一言未发,六部尚书也没有说话,谁又敢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