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才能让已起了疑心的至尊,相信自己还可以在翻手之间灭掉王忠嗣这个已经强大到可怕的人。
只有这样,才能让皇帝感觉到安全。
不能也不愿拥兵自重,就只有置于死地而后生,这便是王忠嗣的应对,也是容襄的建议。
只是萧易心中总隐隐有个不好的预感,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节帅,大概已做好了置于死地却有死无生的准备。
节帅不愿直入长安,只怕还是在等,在等皇帝的态度。他始终对这个老人抱有最大的善意和尊重,虽然口中说着“若明主见责问刑,某无悔”的话,但明主两个字,才是他真正的希望所寄。
在他心中,玄宗,从未变过。
至于皇帝心中究竟怎样想,萧易不愿去深思,他只能强迫自己专注于对节帅的贴身保护,细致、周到、无所不包。
每次午夜梦回,让他冷汗淋漓痛哭失声的那个场景,他今生也不愿再见到。
即便是凌迟,只要还没到最后一刀,就还有生的希望。明明痛到极致,也还是活着的,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
歇在乌桓驿的第三天,宫中来了内官。节帅这样的人回京述职,自然是要先报到宫里,那么玄宗会派内官来传旨也合情合理。可是一直紧绷着一根弦的萧易却仿佛闻到了甚么不好的味道,明明此时该七哥轮值,他休息,却在听到消息的一瞬从铺上弹起,急匆匆披挂整齐赶到了王忠嗣身边。
他来得好快,宫里来的车马竟然刚刚在门前停好,传旨内官下车,带着一脸不容错辩的谄笑,向迎出门的王忠嗣深施一礼,道:“节帅一路辛苦!咱家来迟一步!节帅恕罪,恕罪!”
他身后跟着个小内官,手中捧着托盘,明晃晃的黄绫分外扎眼。
节帅的生死,便在这小小一块黄绫下面。
可惜这是密旨,内官笑容可掬地扶起王忠嗣,与他把臂而行,进了内间。萧易和七哥只能守在门外,尽量不露声色地支棱耳朵偷听,可惜内室二人声音太小,萧易耳力虽好,也只勉强听到了几个支离破碎的音节,完全猜不出意思。
他们密谈的时间很短,不到盏茶功夫,便又一同出来,在厅上东西昭穆而坐,谈笑风生。
内官传旨是代表皇帝,于情于理都该上座,如今却在传旨后特意与节帅昭穆而坐,是不是说明在皇帝身边这些近侍心目中,节帅并未失宠?那么,是不是说明,节帅安全了?
可是倘若皇帝真的已经高抬贵手,又为甚么不即刻宣节帅入宫,当面谈个清楚,却让内官传甚密旨?
萧易正在胡思乱想,王忠嗣却在厅上喊了他的名字:“萧易,我卧房案头有个大红雕漆盒子,去取来。”
大红雕漆的盒子?萧易一怔。从没见过这东西啊?是节帅特意准备给内官的贿赂么?他应了声“诺”,转身之际与七哥对视了一眼,目光中包含了千言万语,七哥微微颔首。
萧易绕过中隔,疾步进了后堂。这间主屋不算太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分了三进,最外面是厅,也便是王忠嗣与内官现在谈话的所在;中隔后是第二进,乃书房起居之所,地上还铺着一块厚厚的锦褥,显然方才内官宣旨便是在这里;再往里有个屏风隔开的地方是内室,相连的部分还有个小小的净室。
内室便是王忠嗣的卧房。
王忠嗣身兼数职,公务繁忙,文牍案卷在短短两日里已铺满大案,萧易匆匆一瞥,没有见到甚么大红色的盒子,又怕胡乱翻动乱了文牍的次序,只能一点点仔细翻找,连大案下头俱找过了,一无所得。回忆方才节帅的原话,难道不是内室,而在书房?
他退出内室,又在书房的大案上找了一遍,却仍是没有。
正翻找间,耳中却依稀传来几声异响。
说是异响也不对,因为这声响其实很正常,这是亲兵收拾茶盏的声音。王忠嗣身边伺候的都是多年亲兵,训练有素,动作一向轻巧,因此这声响也极细微,若不是萧易耳力惊人,根本听不到。
但这细微的声音却惊得萧易一身冷汗,丢开手中的东西,脚下发力,两步便绕出中隔,定睛望王忠嗣原先的位子看过去。
这一惊非同小可,不仅仅是节帅,连那个内官都不见了,七哥却正在同亲兵一同收拾茶盏。
萧易不及细想,冲过去一把拎起七哥的领口,压低声音急急问道:“节帅呢?”
七哥莫名其妙:“节帅?送内官出门啊。”
萧易大急,口不择言道:“你就让节帅一个人去了!你是傻子么!”说罢也不等七哥回答,旋风般转身就向外冲,口中喝道:“但凡能动的,都跟我来!节帅危险!”
七哥虽然不明就里,但节帅危险四个字还是让他悚然变色,他没有多想,匆忙领着人跟了出去。
但萧易的脚步哪里是普通人跟得上的,他三步两步已抢到院外,而原本停在门口的马车,已将行出驿站大门。
萧易的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去,噌啷一声拔出佩刀,飞脚踩着旁边的大树借力向上,纵身跳上院墙,再凌空一个翻身,已抢在了马车正前方,双脚分开,横刀当胸,喝道:“尔要将节帅带到哪里去!”
马车刚刚起步,马匹速度未起,有人拦路,车夫慌忙一勒缰绳,马车便稳稳地停住了,车帘微微摇晃几下,然后归于平静。
王忠嗣的声音响起:“退下。”
熟悉、镇定、坦然、无惧。
萧易直挺挺立在那里,面上尽是倔强之色,一丝一毫退开的意思都没有,驿站中涌出的亲兵纷纷围上来,迅速将马车的去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王忠嗣此番入京,带的人的确不多,又要轮休,又要留些起码的兵力在内警戒,以防被抄了后路,此时围在马车周围的,其实不过七十余人而已。
但这七十余人都是战场上千锤百炼过来的铁血军人,个个气势凛然,便如出鞘的钢刀,没有人会怀疑他们的能力,只要他们愿意,这辆马车以及跟车的那些绣花枕头般的御林军,都将在片刻间被撕碎。
想活着离开,先交出节帅再说。
车中的内官已面如土色。当王忠嗣在内室中听完旨意,要他如此配合做场戏的时候,他原本还有些不以为然,他真的没想到,要在这些军人们面前带走王忠嗣,竟然有这样难。
王忠嗣平静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大内官请见谅,这些军汉都是粗人,冒犯尊驾,自有责罚,某会让他们尽快散去,大内官莫慌。”说罢,示意车内伺候的小内官卷起帘子。
车帘慢慢卷起,王忠嗣一身便服,只是简简单单地坐在那里却不怒自威,眼风到处,亲兵们哗啦啦跪倒一片:“节帅!”
萧易也被这宛如实质的目光压得几乎透不过气,膝下一软,也跪了下去。
“尔等若要陷我于不忠不义,便只管围着。”王忠嗣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萧易头顶,淡淡道。
萧易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双拳紧握,猛地抬头,声音已有几分哽咽:“节帅!”
这声呼唤中有多少哀求,多少绝望?
王忠嗣与他双目对视,良久良久,终于轻叹一声,慢慢站起,缓步走出车厢,俯身轻轻摸了摸萧易的头顶,温声道:“萧易,离别两个字,是今天的功课,你要好好学。”
学不会,也不想学,萧易死死咬住牙关,额头上青筋崩起,手中的佩刀嗡嗡作响,竟是抖个不停。
王忠嗣极慢极慢地摇了摇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与至尊的事情,与尔等毫无关系。尔等若还当我是你们的大帅,便从速退开。”
萧易此时心中一片雪亮。节帅用陇右留住了哥舒翰,用朔方边事哄走了李光弼,再拿个莫须有的盒子将自己骗到内室,他是将所有有可能为了他以命相搏的人都支开了。
原来,节帅早就做好了准备,一个人去面对皇帝的怒火。在临去的这个时候,他还在为手下的将士们开脱,将所有的问题都揽在了自己一个人的肩膀上。
现在他们所作的一切,后果,原来都要节帅来担。
萧易再也没法子控制自己的声音,自牙缝中嘶嘶挣出几句支离破碎的话:“若,若尔等,伤了我家节帅,我家节帅,一根毫毛,便,有如此刀!”说罢右手握柄,左手持刃,双臂较力,竟将一柄百炼钢刀生生折为两端,c-h-a入膝前的土地。
刀光在阳光下剧烈地闪动着,良久不停,萧易跪在原地,目送着马车碌碌行远,鲜血顺着低垂的左手一滴滴落在地上,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王忠嗣立在大明宫含元殿外,远远望着这个巍峨华美的宫殿,心中百感交集。
玄宗近些年喜欢听政于兴庆宫,休憩于大明宫。屡经修缮,这座宫殿比初创时更大更精美,也更舒适。大明宫风格的演变,其实便从侧面印证了玄宗的改变。
从励精图治,到耽于安乐。
王忠嗣对于玄宗的改变,若说一点意见都没有,那是假的,但当他终于陛见皇帝,抬头望见玄宗显见得苍老了许多的面孔时,却抛下了之前所有,两行热泪夺眶而出:“陛下!”
玄宗看着这个满面风霜又笔挺如松的中年人,心中一瞬间有些恍惚,他有多少年没有见到这个孩子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竟已鬓生华发。
“忠嗣。”玄宗轻声呼唤,“走近些,让朕好好看看你。”
王忠嗣没有起身,膝行靠近御座,微微抬起头。
玄宗的目光将他缓缓扫视了一遍,从头发,到手指,没有错过任何一个地方。这是他一手打造的英雄,曾经是他的骄傲。
可是为甚么英雄不能像骏马一样,到死都忠心耿耿,不生半点异心?
玄宗疲惫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目光重新变得清明:“忠嗣,你长大了,可是朕,却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