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慕容襄为甚么投李林甫?所有人晓得之后都只有摇头叹息。
这个纨绔少年竟犯下了风流命案,在床笫之间虐杀了一名女使,而这女使的父亲,偏偏是李林甫的人。
李林甫帮慕容襄按下了这起案子,投桃报李,慕容襄便从此成了李林甫的门下走狗。
至于背后还有甚么交易,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不过,节帅可不是甚么外人。”容襄捏着一枚棋子在棋盘左上角点下,笑眯眯道,“销了我的人命官司外,还能撤了萧易的案底,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由我将您那二百侍卫亲兵一股脑送去青州安置,这笔买卖,划算的很。”
王忠嗣也是微微一笑,应了一子,道:“这样划算的买卖,你是如何说动李林甫的呢?”
容襄眨眨眼:“我可是我阿爷的独子。”他笑得很开心,“而萧易乃至那二百亲兵在李林甫眼中其实无异蝼蚁,买一赠一的小添头罢了。李林甫打着我阿爷支持他的幌子,范阳的安禄山便如芒刺在背,不敢轻举妄动。而且他放过萧易,在哥舒将军面前也卖了个好,哥舒将军日后自然也会还他这个人情,相当于让他在军方又多了个助力。我们各取所需,公平公道。”
“你却因此洗干净了萧易的身份,替我打通了与外面的联系,又利用李林甫的力量,将野心勃勃意图吞并青州的安禄山暂时压制住。这一石三鸟的计,可妙得很呐。”
“节帅真是高抬我了。”容襄毫不客气,“您身在囹圄,已是必死之局,尚能将石堡城之战生生拖了半年,说您被软禁了便没有法子与外人沟通,让我怎么才能信?”
王忠嗣一笑,没有接话。
容襄拈起一子,望着棋局,似乎在凝神思考,午后的阳光从侧面映过来,他脸上的绒毛都纤毫毕现,长睫颤动,眼神纯净又专注,整个人看起来柔软又可爱,口中却说着完全不同风格的话语:“节帅,你真的认命了么?不说裂土封王,您只消此时返回朔方军中,再不来长安,天下便没有人能伤得了您。至于赦免的理由,到时候皇帝为了自己的面子都会替您找几百个出来,又何必困守在此等死?”
王忠嗣淡淡一笑:“其实你甚么都明白,只是觉得我这样做不值得罢了。”他点了点面前的棋局,“例如这局棋,看起来你我旗鼓相当不分胜负,但我若是毁了你棋盒里剩余所有的子,便可不战而胜。破局之法,很多时候原本就在局外。但是,这不合规矩。”他望着面前若有所思的少年,深深叹息。
这少年实在聪慧得可怕,只希望他能将这份聪慧用在正途上。
“规矩就是规矩,你我都按照这规矩行事,天下,才不会乱。”王忠嗣缓缓道,“如今的大唐,至尊,就是规矩。”
“哪怕是乱命?”
“哪怕,是乱命。”
容襄叹口气,不再劝。这些日子,他已经变着花样不晓得劝了王忠嗣多少次,他知道这个人到今时今日依旧有着巨大的能量,可以轻易掀翻这个国家,可是掌握着这样力量的人,竟然宁愿等死,也不动用这些力量。
他实在没办法理解,但会尊重王忠嗣的选择。若不是王忠嗣对于萧易来说实在太重要,他连劝都不会劝。
就像他明知去陇右前线攻打石堡城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但是萧易坚持要去,他再担心也不会死命去拦,因为这是萧易的选择。
他喜欢这个人,他知道,萧易心中应当也已有了他,但这不是他去强行涉足萧易人生的理由。
他坚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和活法,好也罢,坏也罢,生也罢,死也罢,总是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才快活。
不晓得此时哥哥在陇右前线,战事可顺利?
石堡,此时已血光漫天。
石堡城扼守河湟,背靠华石山,面临药水河,坐落在一个名叫石城山的褐红色峭壁之上,分为内外两城,内城建在山顶的一个巨大方台之上,约可容纳千余人。从大方台沿一条羊脊小路蜿蜒而下,羊脊小路窄仅可容人,宽不过并肩,大约不到一里的山路外,是一个小方台,这里是外城。外城城墙之下,便是三面绝地,止北坡和东北坡有两条山沟可通山下。
石堡城最初是前朝炀帝所筑,只是未过多久便落入吐蕃人手中,被蕃人多年营造,已固若金汤,因此在吐蕃人口中,它另有一个更响当当的名字:铁刃之城。
仅仅四个字,杀气弥漫。
哥舒翰受命领陇右、河西并突厥阿布思所部共计四万余,又临时从河东、朔方征调二万余人,共计六万余,陈兵积石山、神威城、应龙城一线,纵深八十余里,围绕无数城堡、高地、据点,逐步推进。
他此番的战略稳健的出奇,几乎不像平时的作风。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战的意义。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节帅为了这一战究竟付出了甚么。
那天,听到至尊对节帅的处罚决定后,他无法自抑地跪地痛哭,苦苦为节帅求情,至尊不耐烦,拂袖而走,是他膝行哀免,希望可以命换命。
至尊或许最终还是心软了,答应不杀节帅,但,要他必须立刻进攻石堡城,只许胜,不许败。
他本已咬牙应下了,明知伤亡必然如节帅预料般可怕。但只要能救节帅,相信儿郎们便是付出自己的x_ing命,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没过多久,至尊居然又变了主意,竟然给他宽限了半年,让他可以抓紧时间在前线构建工事,使唐军战斗时可以有所依托。
他后来才知道,为了这半年,节帅付出的是三个承诺:终此一生,不掌兵、不涉政、不与外人通。
对于正当盛年的节帅,这三个承诺等于提前结束了他的政治生命,今后,即便活着,也仅仅是活着而已,再无其他。
节帅用后半生换来的这半年时间,哥舒翰自然无比珍惜,他甚至为此丢开之前所有的耿直和傲慢,结好一向不喜欢的河西节度使安思顺,联络李光弼,将遥领河东节度使的李林甫哄得开开心心。
这一切,都是为了各方可以齐心协力,攻下石堡。
由于这半年准备的足够细致,一开始的战事推进很顺利,哥舒翰充分利用了骑兵可远程突击的特点,各城之间互为犄角,相互支持,战线犬牙交错,攻守切换自如,将八十余里纵深的战场化成了一个巨大的棋局,战术变幻莫测,一日之内往往已有数变,数日间便迅速将大战场上的吐蕃军队或分割消灭,或打退到日月山之外,或被压制得再无反抗之力,到第五日,蕃军唯一的阵地便只剩下石堡城。
最可怕的石堡城。
经过这几日的厮杀,萧易原本一身银光灿烂的鱼鳞铠早已变了颜色,洗都洗不出来,哥舒翰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原本就是身先士卒的打法,如今有萧易为他防护后背,更是肆无忌惮地在敌阵中往来冲杀,仿佛浑不知死字怎么写。
这可苦了萧易,带着五十余亲兵小队手持钢盾死死护在哥舒翰周遭,既不能影响哥舒翰观察战场的视线,又不能阻挡他冲杀的方向,还不能让不长眼的刀枪流矢伤了大帅,好在这些日子萧易几乎与哥舒翰形影不离,对哥舒翰可能采取的战术变化了然于胸,因此心意相通,才勉强跟得上哥舒翰的节奏。
即便如此,他依旧周身是伤。
在这样人命如Cao芥的战场上,像他这样遍体鳞伤的比比皆是,一场战斗,能活下来的就是胜利。
问受伤了怎么办?
只要手脚没断,那就继续打。
仿佛没了知觉,刀枪入r_ou_,竟好似不觉得痛,只晓得见到敌人便一槊挑过去,或翻手一刀砍过去,是槊尖刚好c-h-a入敌人口中因此挑掉了半个头露出红红白白的脑浆,还是砍破胸腹流出了花花绿绿的肺肠,或者戳飞的敌人眼珠子挂在槊杆上,再拉着长长的血丝落在纷乱的马蹄间,槊杆却因此握上去黏腻s-hi滑,这些半点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打倒眼前这个人,然后逼近下一个。
蕃军实在不能失去这珍贵的河陇之地,这是他们的牧场、他们的口粮来源,为了族中老小可以安然度过一个又一个严酷的寒冬,他们拼死守卫,勇悍无比。
而汉军,则是没有退路的哀兵。
这场大战,不死不休。
石堡城攻坚战,从一开始就血r_ou_横飞。
石城山林木繁茂,水源充足,本就是极好的据点,蕃军还在城中屯了无数粮食、弓箭、武器,山顶遍置滚木、擂石。他们居高临下,占着地利,又视线宽阔,无论唐军从哪个方向登山,迎面而来的都是数不清的石头、巨木、箭雨。而且他们登山的小路,其实便是极陡极陡的山沟,战马根本上不去,只能手攀脚蹬,兼之两侧岩石壁立,遍生植被,蕃军只消在山顶沿着山沟丢下滚木擂石,唐军便根本无处可躲,只能眼睁睁地被碾成r_ou_泥。
唐军迅速减员。半日功夫,从开始的两万余人便减到了一万八千余人,而且伤者中至少一半是已完全失去战斗能力的重伤员。
哥舒翰杀红了眼。
他是彻头彻尾的马上战将,在这种山地仰攻必须步战的时候,委实使不上力气,这样的无力感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躁。
萧易站了出来。
“大帅!请让末将去试试!”他没有说任何理由。因为这原本也不必说。
哥舒翰赤红着眼看着这个少年,握住刀柄的手松开又握紧,反复几次,终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好!你上!”
萧易重重一拱手,将面甲拉到眼睛下面,重新扣好头盔,转身便要走,哥舒翰在他身后低声喝道:“萧易,别忘了你承诺过我甚么!”
萧易回头,因连日不间断的厮杀,他的神态明显带着疲惫和倦意,面甲缝隙中露出的两只眼睛却好似发着光,眉骨上先前被撞破的地方还有血流下,染红了他的一只眼,他抬手擦了擦,忽然顽皮一笑:“好,我那软剑的剑法,回来便教给大帅,末将不会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