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捧着包裹,只觉烫手之极:“小郎君,那你呢?”
容襄一笑:“咱们准备的那辆车子只能坐一个人,阿姐坐进去,我就得在外头跟着走路,那样辛苦,我才不干,我要留在长安。”
武夷大急:“那武夷去找匹马来,小郎君骑马就不会累,咱们三个一起走!”
容襄又是一笑:“别看现在到处乱七八糟,其实各个地方查的都很严,没有路引证明身份,一准会当成j-ian细抓起来,那可是说杀就杀,半点不手软。我要是也一起走,拿谁的路引?慕容瑾?还是慕容襄?”
武夷大急:“那,小郎君用武夷的路引走!武夷留下!”
容襄白了他一眼:“没听懂么,我才不要辛辛苦苦去走路,况且阿姐那样娇滴滴的脾气,也就只有你才能伺候得好,我不讨那个苦吃。”
他摸摸武夷的头:“别闹啦,乖乖听话,你再磨蹭,咱们三个都要陷在这里,连个送信的人都没有。”他笑了笑,“你也别担心我,我是甚么人,自有法子脱困。”
他看了看昏迷中的阿姐,略一犹豫,便下了决心,又自领口拽出一根金线,金线尽头,挂着一只小小的玉玦。
“这枚玉玦是萧易留下的,刚好用来做个信物,他见到这枚玉玦,自然会好生照顾你们。”
武夷捧着尚带容襄体温的玉玦,挂着泪,这一步始终迈不出去。
容襄叹了口气,道:“别做这等女儿情态啦,赶紧走,你们走了,我也好放心办我的大事去。阿姐便托付给你,你们务必要活下去。”
武夷终于哭出声来,扑倒在地,重重向容襄磕了几个头,背起慕容瑾,趁乱逃出了宫外。
容襄望着他们的背影,出神良久。
今日一别,此生还会有相见的日子么?
他其实毫无把握。
只能赌。
如果赌输了,他望着西北方向,如果赌输了,咱们两个,就扯平了。
当年你也曾将对我的承诺丢去九霄云外,不顾生死的冲入石堡城,如今,要换我不守承诺啦。
早知如此,那天拼了命也要再亲上一亲,抱上一抱,你再不情愿,也要抱。
哪怕你当时正用剑指着我的胸口,也要抱。
乱兵破城很快,他们冲入大明宫时,这里还有很多宫人没有逃走,正像容襄猜测的,这些人已经连逃走的能力都没有了。
虎狼一样的叛军冲进这温柔富贵乡,彻底被迷了眼睛,失去了理智。破城之后j-ian杀抢掠本就是常事,只是这回,他们竟能在皇宫中任意抢掠,可以对着皇帝的女人为所欲为,这样的感觉实在太好,好到完全失去了控制。
哀求?更像是美妙的音乐,女人们叫的声音越大,他们越兴奋。
贿赂?人都是我们的,何况你手里的财帛。
反抗?一刀砍翻在地,无论死活,只要不再反抗,就继续施暴。
无论原来是甚么身份,上到王妃,下到宫娥,无一例外。
暴行从宫内到宫外,从大内到外廷,叛军所到处,哀鸣遍野,血光滔天。
长安城的惨状玄宗并没有看到,他此时正悲痛于马嵬兵变,悲痛于贵妃惨死。他在逃亡蜀中的路上,除了贵妃,想的更多的还是那个与他分道扬镳的太子李亨。
李亨竟然要留下,不随着自己一起入蜀避祸,他究竟要做甚么?
被皇帝遗忘在脑后的,其实不仅仅是宫娥,长安城中还有数不清的官员,和他们的子弟。
叛军在宫内的翰林院就抓到了好几个没有逃走的翰林供奉,老的老,丑的丑,就一个长得细皮嫩r_ou_的小白脸,反正全不认识,便一个个砍过去。
砍到那个小白脸,他已经吓得缩成一团,抖得筛糠一样,死掉的人伤口处喷出的鲜血溅在他的脸上身上,混着鼻涕眼泪,看着可笑之极。
他双手抱头,哆哆嗦嗦的喊:“别杀我!你们不能杀我!我是晋城公主的儿子,你们不能杀我!”
叛军们狞笑着:“正经公主今天都杀了好几个,还差你这么个公主家的儿子不成?”
那小白脸哆嗦地更厉害了:“我,我,我,我阿爷是索卢候!”
刀子已经几乎砍到了头顶,叛军中却有一人咦了一声,制止住了那持刀的士兵,一把薅起那小白脸的脖领子,仔细打量了一下,问:“索卢候?青州,索卢候?”
那小白脸身下传来一阵腥臊之气,显然是尿了裤子,他带着哭腔答道:“是,是……是青州!青州,索卢候!”
那人哼了一声,将他丢在地上地,不屑道:“先留着这人,有用。”
天宝十五载正月,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国号,大燕。
天宝十五载六月,长安城破,天子出逃,太子李亨于灵武即位,改元至德,召天下兵马讨贼。
玄宗入蜀。
至德二载,郭子仪、李光弼会师横州,收复河北。
此时留守太原的萧易,见到了那枚玉玦。
看着那张与阿瑟极其相似又有太多不同的面孔,武夷在说甚么,萧易好像已经完全听不清了。
他只知道,阿瑟还在长安,他没有跟着一起逃出来。
不仅如此,玉玦,阿瑟竟然将玉玦还给了他。
这意味着甚么,萧易不敢去深想,他心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当时分别时的一幕一幕,在心头不断翻滚。
“你明知李林甫是我的仇人,却在为他做事。”
容襄点点头:“是啊,我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了。帮他一把,总好过让那个杨国忠作威作福,他若掌了权,只会比李林甫更糟糕。”
“你明知节帅是我今生最敬重的人,你,你却亲手,亲手给他下了毒。”
容襄微微一怔:“这件事情,你也晓得了?”
萧易面色铁青:“你好细心思,事情做的天衣无缝,若别人不说,我的确只会以为节帅是染病而亡。只可惜,只可惜你的好主子却完全不想替你隐瞒!”
容襄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最初见到萧易的喜悦被渐渐冲散,急匆匆冲上去的脚步终于硬生生停在萧易几步远之外:“好主子?我从未真心为李林甫做事,哥哥心里应当很清楚。今日又何必用这话来辱我?这只是你在迁怒罢了。至于节帅之死,乃是天命,我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既然无愧,为什么不敢让我知道?!”
容襄定定地望着他:“为什么不敢让你知道?哥哥,你现在的样子,就是我不敢让你知道的理由。”他眼睫颤动,似乎要哭,又似乎在强忍,“我怕你误会我,怕你因此与我生分,怕你恨了我,我害怕!”
萧易的手无法抑制地颤抖,他低声嘶吼:“就算此事与你无关,你总是知情人。那么长时间!你完全可以将消息传出来。我们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要救节帅出来,可是你……你,你就那样一言不发,连一个字都没有提!你就那样眼睁睁看着节帅去死!”
容襄反问道:“我没有把消息传出去的理由,你难道不明白?”他眼中渐渐泛起水光,“你道我当时很好受么?可是我没法子!哥哥,节帅的心意,你难道今日还不明白?”
他指着案头长长的匣子:“那是大帅赠与你我的短剑,上面的字,请你看清楚。”
萧易迟疑了一下,容襄已打开匣子,取出短剑,转过来将剑柄递给萧易。
“苟利国家,死生无悔。”
这八个字如千钧铁锤,重重打在了萧易的胸口,原本旧伤未复,此时气血攻心,登时一口血喷了出来。
容襄脸色大变,忙伸手去扶,萧易却微微侧身避开,只抢过短剑,噌啷一声,宝剑出鞘,寒光闪闪,映得他面色惨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节帅……仁至义尽,他们,他们却赶尽杀绝!”他握剑的手掌收紧,额头上青筋突突乱跳,唇角的血殷红刺目,“我,我要杀了他们!”说罢,霍然转身便要出去。
容襄扑上去拦在他面前,双臂张开:“哥哥,你要哪里去?”
萧易顿住脚步,剑锋直指容襄:“让开,我要去杀了那对昏君j-ian臣。”
容襄寸步不退,眼神一下子变得极其锐利如刀锋:“哥哥,节帅若肯杀了他们,就不会安然领死。你现在去刺杀皇帝和j-ian相,大唐会立刻陷入一团混乱!现在党争如此激烈,安禄山却趁隙逐渐坐大,只有留着李林甫,才能镇服安禄山,保持各方势力的均衡!只有留着皇帝,才能保证各方势力不会发生火并!哥哥!这两个人,现在还不能死!”
萧易一向稳定如恒的手颤抖得厉害,剑尖无法控制地上下晃动,已划破了容襄胸口的衣服:“你,你在阻我,阻我报仇。”
容襄一字一顿道:“是,我在阻你。我不能看着你将节帅的全部心血化为乌有!”
萧易目光如在喷火,逼视他的双眼,剑尖不断晃动,良久良久,剑终于垂了下去,眼皮低垂,紧咬着牙关,口唇边一道鲜血缓缓流下:“你走罢。”他的声音低沉嘶哑,“你走罢,再不走,我怕,我会忍不住杀了我自己。”
那一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萧易脸色惨白,死死握住那枚玉玦,将翻涌上来的一口血硬生生重新咽了下去。
阿瑟,我从未真的恨你,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只是,只是在恨我自己,恨我自己如此无能,恨我自己,竟然甚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