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和臻舒两人扶着我,站在东厢的廊下。莫芪带了几个人,站在院子里。
我在廊下找个长凳坐着,吩咐小童把大夫们带去正屋喝茶,留下臻舒陪我。
六月底,天气已经有点热了,下午时候坐在廊下,确实还挺舒服的。我想着明后天要是不下雨,也得出来坐坐,不能老躺着。
莫芪从院子中间走过来,站到东厢的台阶下,隔着回廊柱子看我。
“你瘦得太多了,”莫芪看到我就皱了皱眉,“你得让大夫看看。”
我张嘴想说点什么,没想到一开口就是一阵咳嗽,又带得头开始疼,刚才仅有的一点思路又乱了。
莫芪向着东厢里面伸出手,发现在不碰到任何东西的情况下是够不到我的,只好对臻舒道:“你去端碗水给秦爷。”
我把头靠在柱子上,呼吸了半天才缓过来一点,看着莫芪等他的下文。
“我找了大夫来,是专门治你这头疼的。”莫芪的声音少有的放缓了,“仙儿,他们说你这脑子里有个东西,得拿出来。”
仙儿?我笑起来,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
“不必,”我尽量客气地说,情绪波动太大也会让我头疼,“请回。”
“仙儿!”莫芪似是急了,这次居然没有发怒。
“叫我秦爷,”我扶着柱子,基本上可以站起来了,“我不需要别人把我脑子打开拿出点什么来。我死也得死的体面。”
“你……”莫芪一时间语塞。按照我的经验来讲,他这时候应该是很生气了。估计医生叮嘱过他,我这样的病人不可以语言刺激,他也只好忍着,自己憋自己。
这场面真少见,我得好好看着。
“你好好的治,你好了我就不关着你了,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行吗?”我没想到莫芪憋了半天,居然学会了妥协。
“那不如现在就放了我,我能找个喜欢的地方死。”我微笑地看着他。
“秦仙儿!”莫芪在原地焦躁的转了个圈,“算我求求你了。”
我懒得理他,转头和臻舒说:“拿我的琴来,咱们上课。”
臻舒先在廊下支了张小桌子,把我的琴放好了,又在香炉里撒上一点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侍立着。
我活动一下手指,轻轻地按在琴弦上。琴音还算流畅,但终究还是生疏了。
我心里叹了口气,看家功夫,不能就这么丢了。
我弹完,莫芪在台阶下怔怔地看着我,他的神色竟与多年前的模样恍然重合起来了。他半晌才道:“秦仙儿,我已经有半年多没听过你弹琴了。”
我听了他这话,心下登时大恸。悲意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倾泻在我仅剩的理智上。
我双腿发软,呼吸之间也仿佛有什么阻塞着。但我还是使劲撑着桌子站起来,扶着柱子慢慢地走到他面前,死死的盯着他。
也许是被我的眼神骇了一跳,莫芪竟没动,他眼睛幽深,好似还有点深情在里面。
我几乎想笑,抬手对着莫芪就是一个耳光。
莫芪没躲,生生挨了我一巴掌,那副好皮囊上迅速浮现出了清晰的红印子。
“要是这样你肯治病,”莫芪抬眼看着我,“你在这儿打死我都行。”
有什么用呢,我无望的想。
你早做什么去了。
我看了他许久,一只手拄着柱子,一只手指着门口的方向:“带着你的人滚出去。”
莫芪看着我,眼里有化不开的绝望。
我不由得想,那时候的我看着他的眼神,可能也是这样的吧。
这次,换你求我。
这次气的昏了,我回去又躺了个把月。这段时间过得安静,没人来打扰。
莫芪差人送了钱和补品来,我秦仙儿向来不跟钱过不去,照单全收。又叫人把补品都折成钱,好好地修了修屋子,给小童和臻舒添了几套新衣服。
这东西补在我身上也没什么用了,还不如折给了孩子们,添点高兴呢。
已然是七月。是夜,何妈和李伯买了大把的莲子回来,熬成莲子粥,大家围着在院子里喝。何妈跟李伯炒了点花生米下酒,也聊得自在。
我依然没什么胃口,用筷子挑着莲子吃。
臻舒倒是吃的香,喝了两大碗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小童一逗他,又追着去和玩了。
我看着两个孩子,觉得极安稳,心下也愉悦了起来,叫何妈帮我拿琴。
何妈看了我半晌:“秦爷今天心情真好。”
我笑道:“是啊,给大家弹个琴,助个兴。”
何妈跟着我笑,眼圈突然就红了,她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脸:“本来好好的……怎么一下子人都这样了……”
我拿住她的手道:“这是这么了,不正是高兴的时候吗?”
她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强笑了一下道:“是,高兴。秦爷等着,我去拿琴。”
我笑着看她走远,回头看着李伯。
李伯道:“秦爷,您吩咐吧。”
李伯是看着我长大的,当初肯跟着我的也只有他和何妈了。两个孩子还小,何妈心肠软,除了他,我没人能托付了。
“李伯,我还有点积蓄,都留在东厢的柜子里,我身后事的钱,都从那儿出。”
李伯有些吃惊:“秦爷?”
我摆了摆手,停了一下才能继续说下去:“俩孩子我是真心疼爱,可惜也陪不了他们多久了。剩下的钱都留给您二位,还望您二位以后多照顾照顾他们,别让孩子走歪路。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我也能放心。”
李伯看着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不负您所托。”
我平复着气息,想着有没有漏下什么:“我这一走,这院子估计也住不得了。这一年来我也出不去,外面的房产早就稀疏了。我刚走,想来他不会那么快赶你们,您就趁着这个时间,好好再找一处房子,安顿好了就行。”
李伯道:“秦爷,那您?”
我摇摇头:“由不得我,到时候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发生什么你们也别拦着,护好自个儿最重要。”
李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还没哭怎么样,您二位是做什么?”
我回东厢的时候,隐约听见何妈对李伯哭道:“我们秦老板以前……怎么能过得了这种……”
是啊,以前谁不知道秦老板。
第3章 第3章
以前在京城,没人不知道秦仙儿秦老板。
坊间都传,有生能闻秦仙曲,不枉曾做京城人。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么神,反正在琴上,我一辈子没失过手。
但是大多数人订不到我弹一曲,因为我大多数时候就跟着一个人弹,就是莫芪。
莫芪那时候已经是督察队队长,每天迎来送往好不热闹。我就抱着琴,用我的曲子帮他周旋在各色人等之间。但是外人并不知道,都以为莫芪人缘好,总是能碰巧请到我罢了。
“仙儿,”他从前屋转进来,靠在门框上,“好了吗?徐都督已经来了。”
我理了理衣袖,朝他一笑。而后拿起琴道:“走吧。”
我坐在一张半透的屏风之后,扫了一眼席上的人。
莫芪坐在左边靠下,边上是几个我见过的军官,都比莫芪的职位高些。正中间坐了个头发略白的中年人,想必是那个徐都督。
几个下首的人向他敬酒,又聊起军务来,一时间觥筹交错。
只听徐都督道:“今天托了莫队长的福气,能把秦老板请来,程某荣幸啊。”
莫芪赶紧端起酒杯自谦,又推了几句。
我在屏风后道:“都督谬赞,您今日想听什么?”
程都督哈哈一笑:“秦老板觉得什么好,就弹什么。”
我心思动了动,这程都督新上任,又接了两个省的兵权,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该选点助豪气的曲子。
琴音拨响,屋里一下静了。我轻笑,只要这琴弹起来,就没有我控不了的场子。
一曲终了,在座的人无不起来赞我,说的都是些陈腔滥调的奉承,是我惯听了的。我也从屏风后面转出身来,笑着给他们一一敬酒,没有一处不周全不熨帖。
我坐在莫芪身边,在最下面加了个位子。徐都督跟周围人吃了半天,又和我攀谈起来。
我笑道:“最近京城治安严密、太平安稳,再没有打人祸乱的事情。多亏都督管理有方。”
程都督道:“哪儿是我的功劳,在座各位都有份。特别是莫队长,城南的几次s_ao乱都是他平的,论功该赏!”
莫芪起来敬了程都督一杯酒:“整肃军务是职责所在,属下不敢居功。”
程都督接了酒,心情很好的样子。
我又转头向莫芪道:“莫队长平s_ao乱的时候,想必所向披靡。”
莫芪道:“弟兄们齐心,自然无坚不摧。都督,这次缴获了两三支最新式的配枪,试了试威力极大。要是给弟兄们都配上,一定更好为都督效力。”
“差别如此大?”我问道,“还请队长见教。”
我三言两语就引到了莫芪最关心的军务上,半闲谈半认真地问都督的意思。
莫芪半真半假地给我解说,实则向都督透露着新配枪的好处。
其他的几个人也顺着莫芪的话往下说,对着徐都督连奉承带哄骗,把督察处军备的问题都推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