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战争年代中,莱因河上的一座铁路桥,一个战略的重点,一个爱情的纖言。
1945年
德意志的早春还是寒冷的。夜间行驶的卡车在崎岖泥泞的乡村小路上颠簸着。年轻的驾驶员用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战事进行到这种时候,运输部队是最辛苦的了。所有的东西,油料、弹药、食品都变得异常珍贵,丢了一宗物资都要担负很大的责任。驾驶员这么想着,突然看见了前方道路上的刺目的黄色灯光。
像是个临时检查站。年轻的国防军士兵有点担心地看了看副驾驶座上的上尉。“长官?”
上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往前开啊!证件不是都带齐了么?况且我们这趟可是紧急任务。“
卡车慢慢地滑过一段距离,停了下来。果然是个临时哨卡。一个可能是原来农民房屋的小屋子被改成了临时哨所。路口上穿着黑色大衣的党卫军士兵举手示意停车。借着车灯,年轻的国防军士兵看见路边懒散地靠着另外几个党卫军士兵和一个低级军官。
“口令!”
“防守齐菲格!”
“请出示您的证件。”
国防军的年轻运输兵连忙掏出证件递过去。“我们是紧急任务,”他补充说。
“车上装的什么?”
“400公斤炸药。”说完这句话,国防军士兵很清查地看见那个检查者愣了一下,随后很快地跑到路边,对着那坐在一旁吸烟的军官说了两句什么话。然后两个人一起出现在车门口。
车上的上尉耐不住性子了。“嘿!见鬼的,干什么这么磨磨蹭蹭的,难道说证件不合格么?”他探出头来喊,“让我们过去!有紧急物品要送到,是查尔根将军指挥所亲自下的命令!”
“不不,您别急,”党卫军军官伸手摆了摆,“请问您这批炸药送到哪里?”
“雷马根。”
几乎是话音刚落,车门就被粗暴地拉开了,五六个士兵一拥而上,把两个人从车上拽了下来。上尉经过短暂的发呆后回过神来:“嘿!你们想要干什么?!”
“抱歉。”党卫军军官走上前一步,戴着白手套的手在黑夜里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连发的枪声伴随着他的动作接连响起,在黑暗中的原野上格外沉闷和空旷。两个倒霉的运输者摔倒在潮湿泥泞的路中间,鲜血大量地涌出来,在黄色灯光的照耀下隐隐约约氤氲起白色的雾气。
“400公斤炸药,运往雷马根。”
党卫军士兵们几乎是在立刻间就拆掉了临时搭起来的哨卡。军官把尸体身上的证件统统收走,吩咐士兵们把两个人就地挖坑掩埋。两个小时后,这辆军用卡车载着六名士兵和一名军官来到了附近的镇子上。军官找到了指挥所,开始拨电话。
“请给我接柏林,帝国保安处。……对,请接亚瑟·莱因法尔特中校。是的,是我。……长官,按照您的吩咐,那运往雷马根的400公斤炸药,我们已经拦截下来了。”
第 2 章
三月份的德意志冷雨霏霏,飘着让人略感惆怅的微风。最令人不安的就是有时天空里还有飞机掠过——不是有铁十字涂装的本军飞机,而是盟军的五角星标志——可至少德军的指挥部还在维持着系统上的稳定,没有什么慌乱的表现。当路德维希·埃本巴赫少校怀着他在军校时就常有的玩世不恭的心情走进指挥部的时候,竟然发现同僚们还有心情敬得出标准的军礼或举手礼。
可笑的军人荣誉捍卫者们。埃本巴赫少校讽刺地想,嘴角飘过一缕笑容。他没意识到自己也是个军人,或者说意识到了,但弃之不顾。黑亮的硬质军靴敲打在指挥部的走廊里,发出的声音被一片打字机的嗒嗒声所掩盖,当少校收起笑容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办公室门口了。
他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路德维希·埃本巴赫少校向您报道!”那声音清脆宏亮,最讽刺的就是,他的军礼比任何人的都要标准。
正对着地图挠头的将军转过身来。“呵!是路德维希!太好了,你终于来了。怎么样?伤好了吗?”
“已经好了,将军。”少校收起了官腔,很轻松地往前走了两步,“医院比起这里来简直是天堂,我都不想回来了。”
“那么,有没有认识什么漂亮的护士小姐呢?”头发花白的查尔根将军笑着做了个手势,“坐吧。不过我可提醒你,路德维希,你父亲听见你的这番言论,会给你气死的。”
“当然认识了!漂亮的姑娘可多呢,还说是什么犒劳我军人负伤的荣誉毫不吝啬地给了我不少的吻——哦!我那尊敬的父亲大人那边……这就靠您给我保密了!”埃本巴赫笑道,往桌边一靠,“您找我来有什么任务么?”
“你父亲是位值得尊敬的军人。”老将军耸了耸肩,“所以我相信你的能力,路德维希,有个重要的任务派给你。”
“请您明示。”
“这里。”查尔根将军走到地图跟前,手中的铅笔往上点了点,“看看。”
少校探过身子。那是一张巨大的德国地图,曲折的莱因河上面,密密麻麻地用红铅笔画满了叉。“我的老天,”埃本巴赫吹了一声口哨,诧异地挑起了长长的金棕色眉毛,“我才在医院里呆了一个月,就有这么多桥被炸掉了吗?”
“守不住了。”将军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刚才我接到报告,他们把霍亨索伦大桥也给炸了。”
“到底怎么样?”少校不再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了。
“这里!”老将军的声音猛然提高了八度,带着莫名的怒气,“这帮蠢货!简直是不可救药!齐菲格防线简直就像纸做的一样,下场雨都能淋坏!!美国人马上就要打到我们眼皮子底下了,……见鬼的,我这几天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总梦见美国人从后方冲进我的指挥所!”
“后方?”
“哦,对不起,我忘了,你还不了解情况。这儿,一个大缺口。看见了吧?足足有一百公里宽!”
“您为什么不抽些兵力去补上呢?”少校观察着将军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我能不想这样么!”将军脸上的表情顿时就扭曲了,他狠狠地一掌拍到桌子上,劣质的薄木办公桌弹了一下,一只卡夫拉水晶玻璃杯被他粗暴的动作从桌子上震了下来,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莫德尔元帅不允许我调兵去!哦,对不起,路德维希,我不是对你发火。”
“我知道。”少校点点头,“允许我问一下……您到底在担心什么?”
“雷马根。”
“雷马根?”少校挑起了眉,“据我所知,那桥不重要。”
“现在变得重要啦!”将军无奈地摇着脑袋,颓丧不堪的样子绝对有辱军人荣誉,“周围的桥都给炸完了,现在可好,波恩守军那边炸了霍亨索伦大桥,雷马根就成了唯一可以让机械化部队通过的桥梁啦!”
“所以莫德尔元帅也让您炸掉雷马根的铁路桥?”
“对!可我不能这样做!莱因河西岸还有我们快十万人没有撤回来,元帅竟然跟我说放弃他们!……哦,上帝,都是年轻人,放弃而让他们进了美国人的战俘营,以后我们还拿什么力量来反击!”
埃本巴赫阻止了老将军继续喋喋不休地抱怨下去。他立刻就明白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了。去监督炸毁雷马根铁路桥,而在那之前,他得尽量保证将那十万人全部撤回东岸。对了,还有组织雷马根镇子里的防御。“好了,亲爱的将军,我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了。您现在就给我全部的指挥权么?——我什么时候上任?”
“越快越好。”查尔根将军从桌子上捡了支笔,签了个命令和通行证,“祝你成功,路德维希。另外,别忘了代我向你父亲问好。”
第 3 章
路德维希·埃本巴赫敬了个礼,拉开门走出去。他那一向敏锐的眼睛这次并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不起眼的身影跟在他后面,也离开了指挥部。
汽车在黑暗的夜路上行驶,月亮西沉了。地平线一望无际,月光在上面留下各种各样的阴影。无数苍白而明亮的星辰照耀着德意志大地上触目惊心的、瑰丽的伤口。在汽车的引擎声中,偶尔还夹杂着原野上的小动物受惊后惊慌的、吱吱乱叫的声音。黑夜的天空格外阴沉,好像就要下雨了。闷人的空气在疾驰的车窗外呼呼作响,让人心烦意乱,惴惴不安。
埃本巴赫少校在后座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副官伸手打开了反光镜上的一盏小灯,微微侧过脸:“长官,您要先睡一会儿么?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到雷马根。”
雷马根铁路桥!路德维希·埃本巴赫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冷。他想起了以前有人跟他说过的话,尽管那人当时是笑着说的。
——‘路德维希!你猜桥那边是什么?’
“不,我没事。嘿——托马斯!你给我看着路!”
车子狠劲儿颠簸了一下。副官脸色通红地道歉:“对不起,长官……”
“算了算了。”少校苦笑了下,顺手把半截香烟从嘴角拿下来,扔到窗外,“停车,托马斯。你停车到后面来睡觉。我来开!”
“什么?!长官!……这怎么行?我……”
“这是命令。”车子停了。少校打开车门跳下来。夜间的寒风吹得他打了个冷战。但他快速地走到车子另一边,动作柔韧而异乎寻常地敏捷,无声无息,一般的军人都赶不上他。显然他受过某种高强度的训练。他走到驾驶座旁边,把副官从车上拽下来:“去,我命令你,滚到后面去睡觉!”
“长官……怎么能让您……”
“少说废话。”埃本巴赫看了一眼副官因为疲劳而青白的脸色,“你再开下去,没准儿车子给你开进莱因河都不知道呢!我可不希望这么年轻就死。”
副官感激地看了看上司。少校是个年轻英俊的军人,参加过东线的战斗,战功实在令人不可小看。他原来在军校修的是狙击课程,不过这一点确实难以从他平日里展现给人的姿态上看出来。那种总是挂着轻兆笑容的脸,有违军人风度的讽刺式说话方式,谁能把这些同一个端着枪一动不动的狙击手联系起来?不过跟他呆久了就会发现少校其实讨人喜欢、令人敬佩:除了说话爱挖苦,他没什么架子,才思敏捷异常,有战功却也不和人争名头,还有,他对下属相当宽松和爱护——这也是成就他战绩的重要原因之一。在东线战场上那段最困难的日子里,他甚至每次都把上面配发的那一点儿少得可怜的、只有军官才有的红酒分给手下的士兵们。再例如他现在会叫副官去休息而自己开车,这都是很好的例子。
车子开出有两哩,突然放慢了速度。埃本巴赫少校眯起眼睛,从挡风玻璃后面观察前方。有一些低矮的建筑,还有灯光。是个村子。这说明雷马根镇不远了。但他很快又厌恶地皱起了金棕色的眉毛,因为有村子就意味着有检查站。少校一向对那些穿黑制服的家伙们深恶痛绝,总称他们为“善恶不辨的狗”。
车子慢慢开近了。果然有个检查站。后座上的副官也惊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怎么了,长官?”
“检查。”少校低沉地回答。
一个党卫军下级军官伸手示意停车。少校煞住车,一只手立刻从窗口伸进来。“请出示您的证件。”冷冰冰的、不容抗拒的语调。
路德维希·埃本巴赫少校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窗外那年轻的军官。对方的黑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双眼。少校又看了看那只戴着白手套的,而且显然快戳到自己脸上的手,满心厌恶地从口袋里抽出调令和通行证拍到对方手中。
这时后哨卡后方的黄色探照灯突然改变了方向,照亮了后面一排端着枪的士兵。一个陆军军官靠在低矮的土墙上,一片拉枪拴的声音过后是密集的枪声,军官立刻痉挛着倒下去,抽搐了两下就不动了。
埃本巴赫条件反射似地眨了眨眼。仿佛被探照灯的强光刺痛了眼睛。“那是怎么回事?”
“哦。刚才那个家伙的调令和他的通行证编号对不上。”年轻的军官淡然地回答,同时轻描淡写地往身后看了看,“所以,就地处决了。”
“啊。这样。”少校点点头,讽刺地问道,“那么您看我们两个呢?有这个必要么,嗯?”
“您别这样说话,少校先生。”军官翻看着证件,“我们只不过是照章办事处理那些对帝国有害的坏分子。所以……宁可冤枉一些也不能放走一个,不是么?”说罢,他一双阴鸷的眼睛从帽沿后方窥探了少校一下,帽子上嵌着的骷髅帽徽在夜里闪烁着微光。
那帽徽的微光仿佛突然灼伤了埃本巴赫。亚瑟……亚瑟!这个名字突然跃入脑海,埃本巴赫想到了另一个穿着这身黑衣服的高个子青年,面貌俊美,略显阴沉,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几乎在那一年以后,随着他的步步高升,就从来没有明亮起来过。不过突然纷乱的心绪并没在他脸上表现出来,少校只是懒懒地应了一声:“啊。是啊。很高兴我们观点一致。”
“您的证件合格,可以过去了。希特勒万岁!”
埃本巴赫轻飘飘地挥挥手,脚底下一踩油门,车子启动了,并且速度愈来愈快,很快就把那个让人生厌的哨卡甩在后面。剧烈的颠簸终于让副官叫出声来:“长官!还是我来开车吧,好么?”
可少校对此充耳不闻。“托马斯!你看见了吧?!战争是怎么输的?真他妈见鬼,就是这么输的!根本不仔细审查就对自己人逮捕、枪毙!……他妈的!为国家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到头来还是没个好结果!”少校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开着车,向雷马根小镇飞驰而去。
第 4 章
天就快要亮了。路的那一头出现了一缕微红的晨曦。道路的两旁渐渐有了建筑物,而且随着车子的行进而稠密起来。少校的脸色有所缓和,他把握着方向盘,一路穿过了镇中心,向雷马根西郊的莱因河驶去——雷马根铁路桥就在那儿。
大桥是钢架结构,横跨莱因河两岸,靠镇子的这一侧就是东岸的峭壁。埃本巴赫在桥头停下了车,观察着大桥附近易守难攻的地形,满意地点点头,心里轻松了不少。
桥上人流汹涌。统统是衣着破旧,带着全部家当的平民,拖儿带女,从西岸往东岸逃难。美国人!美国人就要来了!美国人会抢光所有的东西,会放火烧房子,会侮辱妇女,会杀死孩子。几乎全是抱着这样的恐惧心理,大批的难民越过莱因河,向祖国内地逃难。嘈杂的、纷乱的,惊慌的步伐,孩子们脸上脏兮兮地挂着尘土,小手被大人抓得紧紧的,眼睛里全都是本来不应该属于这个年龄的恐惧。桥上混乱一片,汗水的气味,牲口的气味,河水被太阳直射而蒸腾起来的浑浊气息,一些信教的老人抓住胸口的十字架,一边走一边喃喃地祈祷……更引人注目的,是桥下部的铁路。一列火车正满满地载着受伤的士兵往东岸开去。少校知道过会儿还会有下一列、再下一列……直到他们都撤完为止。
埃本巴赫推开车门,同时打发副官先去桥上看看结构,他自己则走到桥头堡上的小屋子门口,敲了敲门。
很不给他面子地,那里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回应。埃本巴赫略一迟疑,干脆地推开门走了进去。这屋子低矮,破旧不堪,但隔音效果的确不错,一下子就把桥上吵嚷的声音隔绝开来了。
桌子前面坐着一个身材瘦削的陆军军官,正趴在那儿写些什么东西。——闯入者的脚步声让他急速地回过头。“我是——”话还没说完,路德维希·埃本巴赫就震惊地向后倒退了一步,惊呼声卡在嗓子里。他们两人的脸色同时变白了,少校幽绿的眼睛扫过桌前瘦弱如少年般的上尉军官,声音断断续续,好不容易才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来:“赫尔穆特……?”
“……你怎么会来这里!”上尉静止了一会儿,冷冰冰地摔下了手里的钢笔,完全把身子转过来面对着少校,但他坐着没动,那样子像个毫无感情的漂亮雕塑,“阁下有何贵干?”
埃本巴赫心头一阵抽搐,但他以惊人的自制力调整了情绪。“赫尔穆特·海因上尉。”他边说边走上前,把胳膊下夹着的文件包往桌上一扔,“你是这儿的指挥官?”
“目前还是。不过,我在等上面派来的新任指挥官来组织防御。”
“那么告诉你个可能对你来说相对痛苦的消息。”埃本巴赫耸耸肩,从衣袋里掏出香烟盒,叼了一支在嘴里,嚓地擦着了火柴,带着漫不经心的神气看了看海因,“我是这儿的新任指挥官。”
听到这句话,赫尔穆特·海因那张精致的瓷器一般的面孔顿时因为气愤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而泛起一阵苍白,那种不正常的颜色从眼角开始向下蔓延,甚至连嘴唇的血色都褪得干干净净。他青琉璃一般的眼睛眨了两下,睫毛纷乱地颤动着。然后他刷地站了起来,气愤地低声叫道:“我怎么老是碰见你!”
少校若无其事地点燃香烟,甩着火柴把它熄灭。一股淡蓝的烟雾把他的面孔笼罩得模糊不清,以至他下巴和鼻梁上那些漂亮干净的利落线条仿佛也柔和了不少。“那只能算你倒霉。”他懒洋洋地回敬道,“这是上面派下来的任务,我本来还懒得管呢。”
“你组织防御?”海因上尉嘲弄地看着对方,“你不过是个善于制造死亡的家伙罢了!”
“是是。没错。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赫尔穆特——‘我本来不想打仗,那些美国人也是人,为什么就不能和平相处,我们的国家是神圣的,不应该沾染血腥——’说的好啊,我制造死亡是没错,但我是针对敌人的,换了你还不是一样,”少校停了下来,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下海因难看的脸色,“你还不如我吧,好像是这样。你会抵抗不力,同样死很多人。只不过死的是自己人罢了。”
“哼!”海因突然挑起眉,“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还是说你已经忘了斯大林格勒的事情了?”
片刻的沉默。
少校把香烟拿下弹了弹烟灰。“我不跟您这种理想主义军人吵架。那毫无结果。况且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不是这个,我相信你还是个懂得顾全大局的人。现在带你的新任长官去看看防御怎么样?……哦,等等,电话响了。”
桌子上的电话刺耳地尖叫起来,少校拿起听筒放到耳边。“喂?呃,是的,是我。路德维希·埃本巴赫,对……我已到了,刚刚才到的。好的。另外,我需要增援。海因上尉,”他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你现在手下有多少士兵?”
“三十六名正规军。一百二十名民兵。”海因冷冷地回答。
“哦,……这样。听见了么,将军?我需要增援,这么点点兵力……万一需要用火力解决,我们的人根本不能和美国人抗衡。对,好的。就这样。”
埃本巴赫放了电话,靠在桌边。“听着,赫尔穆特。”他说,脸上换了一种表情,那些冷嘲和满不在乎全都不见了,现在他只是一个纯粹的军人,面孔严肃而恳切,“现在不是跟我吵架的时候。咱们把以前那些事情都放到一边好么?告诉我,桥头堡上能装配什么样的武器?”
“两挺重机枪。”海因咬了咬嘴唇,好像下定决心让自己服从这个新来的指挥官,“请跟我来,长官。我带您去看看上面的火力分配。”
“对了,赫尔穆特……”少校沉思地说,“你接到命令是在什么时候炸桥?”
“今天下午四点钟。”
“四点?那么炸药呢?”
海因像是没有预料到地一愣。“还没到。”他说。
“还没到?”少校立刻蹙起眉,绿色的、有着静谧森林光泽的眼珠掠过面前虚无的空气,就像那儿有什么东西。“还没到?”他小声地重复了一遍,那样子有点不解,“怎么会?……算了,我们先上去。“
他们沿着峭壁后面的一条小路攀上去。山顶上有个修筑得非常好的防御工事。四台MG42重机枪分列在战壕里,还有些反坦克炮在不远处。士兵们忙忙碌碌地检查武器——看样子他们早已知道美国人就要来了。这里和对岸有从这儿俯瞰着雷马根桥和河西岸的那条山路——那路非常窄,而且崎岖不平,勉强能容坦克部队通过。峭壁和西岸的小路形成了近两百米的落差。——总之对他们来说还是暂时有利的。早晨的风微微地吹着,峭壁上面远离了人声,显得安静了不少。
“唔。还不错。”埃本巴赫点点头,伸手拍了拍一挺MG42的枪管,满意地眯起眼睛,“这个地形还是挺好的嘛。”
“长官!”一声突兀的喊声,两人同时回过头。一个年轻的中尉正向着上面攀登而上。“维斯特安德森中尉。”海因向埃本巴赫点点头,“爆破专家。他负责设计炸桥的方案。”
维斯特安德森很快就来到他们面前。他的黑发在早晨的风中飘动。“长官,”他向少校敬了个礼,“我来带士兵们下去安装炸药。400公斤的炸药已经到了。”
埃本巴赫点点头。“啊……终于来了。去吧!快一点儿。”
“可怜呀。”看着士兵们跟中尉走了,埃本巴赫慢悠悠地坐到了地上,幽暗的绿色眼睛在强烈的阳光下显得明朗了不少,他冲海因笑了,笑容促侠,“连工兵也没有。”
“现在您是指挥官!”海因走到他身边坐下,“您这等于是承认自己是光杆司令。”
“这重要么?重点不在这个吧?关键是我们能不能成功地在炸掉这个玩意儿之前把西岸的部队全部撤回来。”
海因细腻漂亮的侧脸在光线直射下就像白瓷一样,略带透明感,尤其是那个微微上翘的鼻尖,精致得让人觉得一碰就会碎掉。他无意识地揪下了手边的一绺小草,却没注意到自己手指上沾满了绿色的汁液:“哼。……我看还不如就把他们留在对岸。那样对他们来说没准儿还要幸福许多。战争进行到这种样子……把他们千辛万苦地运回来,然后再叫他们去送死?”
“哈哈!赫尔穆特,你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埃本巴赫夸张地笑了,双手拍了拍,动作夸张如同博马舍的喜剧,“你以为这里没有秘密警察,你就可以畅所欲言了?好吧好吧,咱们不说这个。麻烦你介绍一下整体情况。”
“你不是都看到了么?哦……对了,下面还有个防空洞。民兵都在里面。……就这么多了。”海因扭过头去看着暗绿的河水。
“真的就这么多?……哦,好吧,我知道了。”埃本巴赫少校把脸转向了下面的大桥,那儿的人流依旧熙熙攘攘,“你怎么看那个?赫尔穆特?”
“什么?”
少校再次笑了。他稍稍翘起嘴角,眼睛也眯起来,他举起一只狙击手线条分明的手,抓着海因的下巴把他的脸转过来,对着下面的桥面。“那个。我说桥上的那些人。”
赫尔穆特·海因的脸因为这个带有侮辱性的动作和接触而泛起厌恶和恐惧。那只抓着他下巴的手瘦削、稳定而干燥,但冰冷,而且极其有力。仿佛是抓着猎物的鹰爪。他竭力想要挣脱开,但心理上的惯性服从让他失败了。病态的、狂热的崇敬,那些曾经有过的保护……“人?怎么?”他竭力掩饰声音的颤抖,但他知道那瞒不过对方。
“我是说你怎么看他们的逃难行为?”少校松开了手,海因上尉长长地在心里舒了口气。“逃难么?当然是因为害怕。”
“可他们为什么害怕?你想过没有?”埃本巴赫的声音变得尖锐,具有质问性,“他们完全可以留在那儿,美国人会庇护他们,——哦,我说句公道话,美国人比起东线战场上那帮俄国佬,还算是很文明的——他们为什么要千辛万苦地往回走,为了再次忍受一下颠沛的痛苦?”
“可他们确实害怕——”上尉眨着眼,想要反驳,“他们都是平民——他们不懂——”
“那他们为什么不往西边去?西边都是所谓的‘光复区’,那里更和平,更安静。美国人给他们食物,药品,还定期给他们做些身体检查。他们为什么不去?……因为东边才是祖国。”埃本巴赫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你觉得那十万士兵给美国人俘虏还会更好些?不,不会的。就算他们不想再打仗了,我们如果放弃他们,也是对他们以前战斗的侮辱。你明白么?那就意味着祖国抛弃了他们。他们会痛苦。”
海因感到无言以对。还是这样!他轻易地就可以左右自己的思想!就像以前在军校的时候一样!就像那一次他们一起过雷马根铁路桥一样!……
埃本巴赫不说话了。他轻轻地抚摸着地上的小草,春天了,它们已经开始变得新鲜嫩绿。“抛弃,……抛弃,抛弃是让人痛苦的。”他低声说,声音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犹豫,“赫尔穆特,你知不知道……亚瑟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