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安之前在安置受灾百姓院子里就看见了林言手上的冻疮,他当时以为是林言北上剿匪时冻出来的,便想着回来让医官给他开张方子治治,倒没想到这冻疮还是陈年旧患,不由得有些惊讶,再看到林言这有些失落的样子,忍不住开口安慰道:“本王连平州的城墙都上了,又岂会被你这区区冻疮污了眼睛,本王只是觉得这虽是小患,却也不能轻忽,殊不知有多少重症都是小病拖成的,再者你这双手是拿剑开弓的,岂能不仔细好生护着?”
谢景安温声安慰了一通,才将自己想问的话问出来:“本王记着你说过,你有武艺在身,即使冬天穿件单衣也能安稳过冬,既然你功夫好到这种地步,又如何会令手上冻出这许多冻疮?可是在檀州还吃了什么难以想象的苦处?”
谢景安在脑子里幻想着各种各样丧尽天良的折磨人的法子,林言也被谢景安这句话勾的忍不住回想了一番地狱般的过往,但他向来很能克制自己,不过想了片刻就回过神,面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仿佛这些不值一提,淡淡的道:“末将流放檀州时都是做些卖力气的活计,对末将来说无关紧要,但舍妹每日做的却是些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活,夏天时还好些,只是疲累,可到冬日就难熬了,那水冰冷刺骨,就连末将一个武人尚且难以忍受,更何况是舍妹?再者她是个女子,不比末将这等粗人,总要养的精细些才好嫁人,末将便每到冬日都会在下工后将她的活计揽下来,免得她一身病痛。”
林言说的轻描淡写,谢景安却听的揪心不已,简直恨不得时间回档到两年前,他早些穿过来将林言招揽到麾下,免得他受了这么多委屈,吃了这多么多苦。
只是这种想法也只能想想,谢景安不过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就扔到一边,心疼的正欲开口宽慰他,谁知林言忽的抬头对着他笑了一下,声音轻缓的道:“殿下说苦处,其实那对末将来说并不是什么苦,末将如今得遇殿下,受殿下赏识委以重任,从前的一切就已是过往云烟,不值一提,末将现下只想一心为殿下效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林言说这话因脸上带着笑,神情颇为柔和,但眼神却极为认真,语气也甚是郑重,无论谁一听就能听出来,他说的话半句不掺假,都是发自内心的。
林言也的确是发自内心,世人都说患难见真情,他从前听着这话时还颇为自信,即便自己家里真出事了,可总有几个世交和友朋会为他们奔走,可谁知真等到大难临头,才知古人诚不欺我也。
林言也是檀州这两年才真正明事,真正的沉稳起来,他从前的稳重都是浮于表面的,内心还是个鲜活的十几岁少年,会自傲,会自满,哪怕受太子青睐随侍身边,却也以为全然凭的是自己的本事,虽受太子看重,却在心里并不怎么将太子当做自己要全心效忠的主子,他只想勤练武艺,勤读兵书,待日后太子登上大位,好借着与太子这些年的情分,自请去边疆,驰聘沙场。
他虽是计划的甚好,可终究世事无常,谁知晓不过一夕之间,他就成了阶下囚,昔日的友朋甚至于太子都同他立即撇清了关系,不曾为他们说只言片语,这两年流放的生活更是打断了他的傲骨,将他的自满也砸的鲜血淋漓,他曾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就在檀州碌碌无为,荒度余生了,甚至还起了认命的念头,如果不是遇见了顺王,他大约不是死在牢狱中,就变成了一个庸人。
他到死都不会忘记那日在脏污的牢狱中第一次见到顺王的情形,他从前不是没见过顺王,却第一次觉得,顺王生的如此俊雅好看,周身的气势也比旁的皇子甚至于太子更显威仪,他被折磨的沉寂了两年的心忽的在此时勃勃生机的跳动了起来,他当时想着,只要顺王愿招揽他,他必用一身本事全心效忠,果然后事就像他想的那样,他承蒙顺王看中在他麾下做事,还不知不觉间成了他心腹重臣。
檀州两年流放的日子虽对他来说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却在每夜欲歇息时,总也忍不住想着,这两年像是上天定好的宿命,如若他不曾流放檀州,大约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得遇顺王,为顺王效命了,一时不由感慨万分。
林言心里转着各种念头,面上却不曾显露半分,饶是这般谢景安也听的揪心不已,什么过往云烟,什么不值一提,这不过是安慰人的话罢了,谢景安可到现在还记着林言的惨状,从小锦衣玉食长起来的英俊少年几乎瘦成了一把骨头,脸上脏的几乎看不出本来面貌,身上破着个大口子裹着点脏布就这么躺在又脏又臭的稻Cao堆上,若是谢景安再晚去几日,说不定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在了里头,连个正经的墓都没有。
换位思考一下,若是谢景安经历了这事儿每日不做噩梦就算好的,哪里能像林言表现的这么云淡风轻,即便林言再稳重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之所以不说,只是埋在心里不愿对人说罢了。
谢景安越想越忍不住对林言心生怜惜,捡起桌上的筷子伸长了手将林言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扯出来塞进去,而后拍了拍他肩膀,安抚道:“你放心,你如今在本王麾下做事,就是本王的人,本王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人将你欺辱了去,你且再等一两年,待本王将封地治理的有了起色,在朝中说话肯有人听了,就必然上折子让父皇重审你家的案子,还你家一个清白,到那时本王放你回长安,让你锦衣回去为你父母兄长修墓。”
谢景安说到这里顿了顿,有些犹豫是不是要把自己已将他留在长安的弟妹子侄赎出来好生照应的事说出来,原先不说是想等将人接到莫州好给他一个惊喜,可如今他却想着,林言遭此大难,在世上的亲人本就不多,除了林婉这个妹妹,也就剩下长安城里几个卖身为官奴的庶弟庶妹以及子侄了,如今虽不能让他们团圆,但谢景安告诉他,至少也免了他的担忧,也对以后的生活添了几分期许,身上也多点鲜活的人气儿了。
谢景安这么想着,嘴里也慢慢的说了出来,缓缓道:“还有一事本王一直没告诉林将军,那时林将军刚从牢里头出来,伤的极重,人也昏着,令妹又是女眷,本王不好找她商量,便自作主张派人回长安打听林将军其他几个未被流放的亲眷,前些日子本王派去的人传回了消息,林将军几个弟弟妹妹以及子侄已尽数找齐,如今就安置在本王位于长安郊外的庄子上,传回来的消息说,林将军几个亲眷虽吃了些苦头,却无甚大碍,将养上一阵子也就养回来了,林将军不用担心,待过个一年半载长安盯着你家的人少了,便将那几个孩子送到莫州来,让你一家团圆。”
谢景安尽量将话说的轻松些,就是未免林言听了太过激动,又对着他说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话,谁想到他语气已这般平淡了,林言却依旧神情一震,满目感激的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堂中就要对着他下拜,谢景安赶紧伸手扶了他一把,带着些无奈道:“你这是做什么,你如今是本王麾下最得用的武将,又为本王分忧解愁,几立功劳,本王便为了让你安心做事也是要替你解了后顾之忧的,你若是真感谢本王,就不要折腾彼此拜来拜去的,留着精力好生为本王办差,多剿几个匪寨,就是对本王最好的报答了。”
谢景安极力托着林言,才让他没能拜下去,但终究还是对着他一躬到底,深深看着他郑重道:“殿下说的是,末将此后必定全心全意为殿下效忠,必不费殿下一番心意,负殿下所托。”
第89章 出挑
这么敞开心扉谈论了一番, 谢景安顿时觉得又与林言亲近了不少, 说话越发随意, 若不是此情此景皆是古香古色, 谢景安还真当是后世在宿舍里头, 并舍友一起侃天侃地聚餐闲谈呢。
拘着林言好生吃了一顿饭,又亲眼看着他将下人呈上来治冻疮的药膏抹在手上, 并再三答应他会好生护养着手,才放林言回去歇息,让他睡好了有了精神再来见自己。
林言这一走, 谢景安原本也打算消消食就睡下,谁想消食洗漱过后躺在床上, 身体疲乏,精神却亢奋着睡不着了。
谢景安还记着明日有一大堆事要办,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 连绵羊都数了好几百只了, 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谢景安愁的头都疼了,最后没办法,干脆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 让值夜的下人进来点了灯, 就靠坐在床头上,就着昏暗的烛光凝神想起事来。
他今日向林言问起巡城卫几个队正的品x_ing和本事来, 虽是他一时兴起,却也并非如他所说只是问问, 而是心里真计划着,提拔几个得用的武将上来,平日里为自己办差,而林言,谢景安却是想将他空闲出来,真真正正的作为自己的心腹大将,重新组建一支劲旅,交给他练兵统率。
谢景安倒没什么造反自己当皇帝的意思,他之所以想建一支只听命于自己,忠诚度极高的军队,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毕竟他发展封地是必然要做的事,他作为一个藩王,又是从和平富足时代穿越过来的穿越者,实在做不到看着封地百姓凄苦度日,而自己为了不遭人猜忌妒恨,就什么都不做偏安一隅的。
而既然他要一直发展封地,就少不得会进入朝中人的视野,若是到那时再想方设法的自保,只怕已然时间来不及只能任人宰割了,为了能活的久一些,尽可能不受人辖制长久的将封地发展下去,谢景安就只能还在自己弱小,没引起别人的注意时,开始武装自己。
千军万马精锐之师以他现在的财力还供不起,但他手上有千万的流动银钱,再加上数个工坊源源不断的营收,他至少可以先建起一个几百人的军队,让林言将它一点一点打磨,待这几百人皆成精英,再慢慢扩大,长久下去,总能成一支劲旅,到那时朝中的人再想随意处置他,就要先掂量掂量能不能掰过他的腕子了。
谢景安越想越多,越想越心情沉重,想到后头干脆叫人拿了纸笔来,将自己想的几点计划写在纸上好生琢磨了一番,待下人一而再再而三隔着一道帘子小心翼翼催他歇息时,才将写满了字的纸张舔向火舌,一把烧了个干净才去睡下。
这夜照旧睡得不□□稳,但大约这具身体年轻,又习过些武艺骨r_ou_强健,谢景安昏昏沉沉醒来洗漱过后就觉得精神了,待用过膳房精心准备的早膳后,越发精神万分。
他起的早,林言起的更早,谢景安用完早膳着人将报社的主事并刘主薄的两个学生请来,自己便去书房坐下,下人上了茶还没来得及沾口,就听崔同进来禀报:“林将军来了,殿下可要让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