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 ──
夜深,窗外没有星。诺大的房像一只冰冷的棺材,空气薄凉如止水。我写完作业,赤脚走进起居室,打开一听可乐呆坐在沙发上。四周的家具是一段段木乃伊的干尸,无一丝活气。靠墙而立的老式笨重柜锺,秒摆发出嗒嗒的声响,像鬼路上离魂的脚步,不眠不休。
这样的夜晚,我一直经历,从未停止。三千多个无星夜空的影像,堆叠起我十年幼小的人生。其实星总是有的,只是我看不见,星再亮,也比不及父亲的双眼,我念想著那对眸子,於是再亮的星也如一粒沙石,丑而拙。
可乐罐空了,我将它放在茶几上,仰首望著白白的天花板。我听见血液流过全身,心脏勃勃鼓动,毛发生长,这些声音伴著锺表的秒摆,组成一支寂寞的歌,我独自吟唱。
我起身,赤脚缓缓走上楼梯,一阶,二阶,三阶,四阶……站在昏暗的过道里,走廊像一条长长的猫舌,两旁闪著尖利的齿,排向不知名的喉管深处。
我望著走廊尽头的那扇房门,它紧闭,不透一丝缝隙,听不到声音,看不到光。那是父亲的卧房,十年,我从来没有进入过,甚至不曾透过门缝做模糊的窥探。白天它上锁,夜晚就变作地狱之门,充满致命的**和危险。
“永远不要靠近它。”父亲说。
我至今难忘婴孩时代的阴影──时锺敲响八点,父亲就从摇篮旁起身,向我道一声晚安,转身离去。我看著他走出门,走过长长的、黑洞一般的走廊,消失在那扇门後,房门关上,将我关在希望之外,关在无尽的孤独和黑暗中。我很小就放弃了用嚎哭博取同情的方法,“爸爸我怕陪我”的说辞也不管用,唯有等待,待月沈,待天明。
我望著那扇门,心中涌起极度的悲。父亲注定不是我的,他属於门後的那个世界,属於无数个无星的夜。我止不住抬起的脚,赤掌踏在光滑的地板上,传出柔软的沙沙声。“停止吧。”我对自己说,然而不能。那扇门离得近了,我看清它雕花的扶手和黑色的镶边,触手一片冰凉,我已经将五指放在门把上,牢牢攥住,像在捕捉一个遗失的梦。“停止吧。”我闭上眼,眼角流出泪。再次睁开时,手中多出了一把钥匙,它伴随我两年,从未用过,无星夜晚,看著它,就能入睡。
我定是被鬼迷了心窍,妄图违背父亲的忠告。微弱的响声之後,门被打开,我悄然踏入室内,心跳如鼓。那一瞬我看见了瑰丽的影,然而幻境过後,余下的不过是晦暗的真实。
房中点满红烛,烛泪淌下,似一片血的海洋。绵绵晃动的光华中,我看见四面墙上被大大小小的相片覆盖,一张连著一张,一层叠著一层,黑压压劈头盖脸而来,像一只巨大噬人的嘴。所有的相片都是关於一个男人,一副容颜,一个名字──富江。
那些大大小小的脸,因著黑白底片的缘故泛著惨冷的光,眸子极黑,紧紧盯著镜头。我站在卧室中央,被无数双鬼气森然的眼睛死死盯著,觉到一股令人作呕的眩晕。富江,富江……我的眼泪滑过腮边,滑进嘴里,咸而腥。
爸爸,富江是谁?
小笨蛋,你就是富江啊。
我是说另一个富江,我出生前的那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那一个。我知道,您给我起名富江,是因为他叫富江。
……他是你的父亲……
我的父亲不是您麽,爸爸。
我是你的母亲。
回忆潮水一般退却,我站在卧室中央,四周环绕著富江,这个给了我名字的男人,这个抢走父亲的男人,这个自我出生後再也不曾出现的男人。富江有一张美丽的脸,子夜的长发,妖精的眼瞳。每个清晨,父亲为我梳头,他站在身後,持一把木梳,平举在我头顶上方,缓缓落下,从发根,到发尖,柔滑得像春水。我从镜子里看他英俊的脸,和两颗星子一样的眼睛。他叹息著说:“富江你啊,像极了你的父亲。你还小,长大以後,定然会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然後他就会说:富江也有这般长的头发,也有这样的双眼,这样的容颜。
给了我相同的名字,让我蓄了相同的长发,父亲是在通过我,缅怀眼前相片中的男人──这个真正的富江。我模糊的泪眼转向右方,那里立著一张宽大的床,层层叠叠的纱幔从天花板垂落,烛火翩然,映照出床中人的影影绰绰,朦朦胧胧的,是父亲。他压抑的**,一声声传入耳中,击打我痛创的心。停止吧,我对自己说。然而像是牵线的木偶,我悄然走近,拨开那层纱幔,向床中看去。
父亲宛如山峦般肌理起伏的背正对著我,顺著肩胛向下,是古铜色窄实的腰身,翘起的臀瓣,修长的腿。我的父亲,他趴跪在床上,右手执一根粗黑的男形,深深插入自己股中,来回翻搅。我的眼泪流得愈加厉害,几乎模糊了视线,那茶色的小洞绽放,却不是为我。
父亲的下身,淫水流得一塌糊涂,顺著光洁的大腿内侧滑落,沾湿了雪白的被单。我看不见他的脸,然而那俊挺的面上,定是极度的快感和喜悦,这**如此强烈,使他陷入七彩的幻境,再看不见,再听不见,仅余下官能,辗转回环。
我听见他低低地喊:“富江……富江……”我闭上眼,想象那名字的彼端,维系的是我。我退到屋外,轻轻将门关上,关上这一室绮丽的风景,风景如画。
── 父 ──
生日,我十二岁。又一个无星的夜。我独坐客厅,眼前空无一物的茶几上,立著十二根细弱的烛。父亲从来记不起我的生日,他是潜意识里要忘记那天分娩的痛苦。蜡烛慢慢燃尽,在玻璃上留下十二个黑色的疤,丑陋不堪。
我起身,轻轻上楼,来到父亲卧房的门外。这是我第二次站在这里。掏出钥匙,啪的一声,门锁打开。我走进去,穿过铺天盖地的富江,静静立在床前。我看见那古铜的强壮肉身,隔著一层浅薄的纱帐熠熠生辉,刺目的光芒几乎灼瞎我的眼。我怀疑父亲是在藉著手淫和这一室的幻境,满足他自虐的本心。也许他对富江的爱,扎根於他对自身的恨。
“爸爸。”我拨开纱帐,轻轻唤道。他受到惊吓,从**前的痛苦中清醒,身体剧烈震动。他想要转身,然而这个动作却使插在体内的男形进入甬道更深处。“啊……”他凄楚地叫了一声,软软瘫在床上,像面临危险的小鹿,带著恐惧的神情死死瞪著我。我笑了,这笑定然很美,因为他星子般浸在薄雾中的双眼,流露出瞬间的惘然和迷离。
“爸爸。”我俯身上前,抚摸他硬如刀刻的面颊,“你在这里,每晚做著这种事麽……”“混帐!”他打断我的话,然而却不具半分威慑。陷在激情余韵中的身体,因这一声呵斥而用尽最後的气力,仰身倒在雪白的被单上,胸口处剧烈起伏。“你……”他勉强抑制住喘息,“谁允许你进来的……”我低头,啄上他的唇,他想要闪躲,却被我用双掌钳住下颚,无法动弹。嘴唇相触的那一刻,我的心中涌起悲伤,那是因极度的喜悦而产生的极度的凄惶。
“忘不了他麽?”我冷冷说,用全身的重量阻挠他鱼一般跃动的身体,“还是说,被他操弄习惯了,离了他,这**的肉身就饥渴地寻求慰藉。”他再没有力气,於是放弃挣扎,闭上双目,绝望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滴进枕中,消失不见。他的睡袍散乱地放在一侧,我抽出腰间的系带,缓慢将他的双手捆绑起来。这一刻,我的心中涌起奇异的神圣感,仿佛伟大的艺术家,要用毕生的精力完成天堂和地狱的杰作。我就是雕刻者,要将世间最美的裸体,捆绑成世间最美的雕像,永立不倒。
我专著地进行手上的工作,完成了,审视一遍,觉得不满意,又解开来重新捆绑。父亲像一只破败的人偶,任我翻来覆去地摆弄,面上是极度无望的悲怆。然而我却认为,他的心中是隐含期待的,期待被我压在身下淫辱,因著我这张同富江神似的脸,以及我身上所流淌的,他和富江的血脉。
我翻过他的身体,让他面对著我,他的脸歪向一边,覆满晶亮的水迹。“哭什麽?”我舔著他的面颊,“你不是习惯了麽,这个地方……”我的手寻到他身下的小孔,将尚留在里面的男形拔出,立起中指猛力捅进去,“这个地方,不知已被奸淫了多少次吧。”他嘶哑地叫了一声,四肢痛苦地蜷起,肌肉紧绷如石。我脱了衣服,赤身与他紧紧相贴,急切地需索身下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条温热的脉络。“爸爸,爸爸……”我低低叫著,眼中淌出泪,止也止不住,我喃喃说,“不能是我麽……不能是我麽……我也叫富江,难道就不能是我麽……”我的神志已经不清晰,我快要疯了,我崩溃了。我的双手掐住他的脖子,慢慢收紧,父亲开始咳嗽,眼睛鼓出来,皮肤变成猪肝色,然而他却在笑,异常满足。
当我回过神,父亲只剩一口气,我匆忙地松开,紧紧搂住他瑟瑟发抖的身体。“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我低低重复,却感到惶惑,我不知该让他原谅我什麽,仿佛一切都没有错,仿佛一切都是命理的自然。我颤巍巍伸手,拨弄自己两腿间的性器,它还太小,也太嫩,纵然我胸中充满情欲,它硬起来的速度也仍是慢的。我慌张地抚弄它,发现它毫无反应,心中一急,又要落泪。一个身体压过来,我看见父亲因为窒息而苍白的脸。他的两手缚在身後,双腿分开跨跪在我的身体两侧,低头含住那尚未开苞的,白玉般的柱身。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私处被纳入一个湿滑温暖的所在,飘飘欲仙。
“爸爸……”我望著眼前的男人,因他暴露在我面前的屈辱的姿态而全身亢奋。“爸爸!爸爸!”我的十指插进他的发中,紧紧揪住,他呜咽了一声,更加卖力地舔弄。我感到周身浸在一片汪洋大海中,沈沈浮浮,辨不清方向,看不到前程。我的泪又滑下来,像断线的雨珠。这一刻,哪怕正在死去,我也会微笑。
我低低喊了一声,翻身将父亲压在下方,他不敢看我,脸上是玫瑰色的殷红,伴著未干的泪迹,像是枯萎前用尽生命的最後一秒奋力盛放的花。我胡乱地吻著他的面颊和全身,阴茎蓄满十二年来不得发泄的火热,急切地冲进他的体内。“嗯……” 父亲剧烈地抖动了一瞬,张开双腿紧紧缠住我的腰身。“轻……轻一点……”他闭上眼,眉头皱起来,脸上是毁灭般的痛楚和欢愉。我一下一下撞击他,每一下,都用尽全身的力气,毕生的激情。“爸爸!爸爸!”我嚷著,要将他揉进身体里,揉进这颗孤独的心脏里,永不分离。“啊……嗯……哈啊……哈啊……慢一些……慢一些……”父亲**著,全身痉挛,“富江……”我的脑中,终於像烟火一样炸开七彩的花,他是在叫我,他是在叫我的名字吧,我想,渐渐地沈沦。
我和父亲做了一夜。英俊的男人,强壮的肉身,我将他摆成各种形状,像是姿态各异的精美容器,而容器的作用只有一个,接纳,盛满,无休无止。天明,父亲在床上熟睡,呼吸微微不稳。我站在卧室中央,看著四周大大小小的富江,胸中涌起极度的恨。我奔跑在诺大的屋中,发了疯似的将它们扯下,撕成碎片。一张,两张,三张……太多了,太多了,只怕是永远,也清理不完吧。我靠著墙滑下,眼前产生幻觉,仿佛阻挡我的,不是富江,而是无数个我,我要将无数个我杀掉,最後杀了自己。
墙壁上富江的残像望著我,无声无息。
── 胎 ──
父亲怀孕,是在十月。我从学校归来,看见他独坐在漆黑的客厅中,被墙壁巨大的阴影覆盖。我向那团黑影走去,轻轻唤道:“爸爸。”他一动不动。我打开灯,在他身旁坐下。我感到他正微微颤抖,触手摸去,一片冰凉。“爸爸。”我抬起他低垂的脸,看见英俊的面上两只通红的眼睛,斜直的浓眉间是化不开的疲倦和凄惶。我的胸中一阵绞痛,针刺一般。
我将头枕在父亲腿上,从下方仰视他挺直的鼻和淡红的薄唇,他撩起我的一缕黑发,细细地捻。“我怀孕了。”他说,我的身体一阵僵硬,狂喜涌上心头,而他的眼中,是掩不住的恐惧。“怎麽了?”我起身,张开双臂环抱住他的腰。“痛……”他低低叫了一声,我以为是大力的搂抱弄痛了他,慌忙松开。他将头向後仰去,靠在沙发椅背上,喉结一动一动:“生孩子……痛……”
我抬头望向窗外,桂花早就开了,黄灿灿一片,香飘十里。
父亲的肚子,一天大过一天。他变得嗜睡,古铜色的身体侧卧在雪白的床上,情色得不可思议。我躺在他身边,伸手抚摸凸起的腹部,那里原来是八块结实的腹肌,如今被撑开,绷成一张幼滑透明的膜。我闭上眼,细细感受掌下弱小生命的脉动,鼻子竟有些发酸。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是我和父亲的骨肉,於是我们的感情不再是过眼的云烟,风起即散。
八月。饭後,父亲坐在电视前的沙发上,昏昏欲睡。我替他盖了床薄毯,悄无声息离开,独留他在一室的寂静中休憩。片刻,我听见响动,急急冲下楼,看见父亲跌在地上,捂著腹部,额上湿淋淋一层汗。“爸爸!”我慌忙过去扶他,扯了个抱枕让他靠卧。他紧紧闭著眼,面色惨白,高大的身躯蜷缩在沙发中,竟显得惨淡而凄凉。我的鼻子一酸,将他紧紧搂住,不愿放开。父亲执意不肯去医院,我当这是为他保有最後的尊严,答应了。
父亲的身体,每隔几分锺便传出剧烈的颤抖,我明白这是产前的阵痛,却无能为力,我的气力,不足以抱著他去卧室,只能死死搂住,以此缓解他的苦楚。他薄薄的唇,被咬出斑斑的齿痕,十指攥得像铁钳一样,怎麽也无法分开。我的泪流了满脸,嘴中喃喃念叨著:“爸爸……爸爸……”我不知道该怎麽做,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只会流泪,我是没用的废物。
我抱著父亲,听他发出隐忍地呜咽。约莫过了一个小时,他紧闭的双眼徒然睁开,面上显出惊恐的神情,四肢剧震,嘴中胡乱嚷著:“富江……富江……我不生了……求你,求你……我不生了……”我见他眼瞳涣散,伸手摸进股间,一片湿黏,羊水已经破了。我的眼泪流得愈发厉害,我只是十三岁的孩童,哪里懂得接生。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按住他弹跳的身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喊道:“爸爸,爸爸,不要动……一下就好了,一下就好了……不会疼的……”不会疼的,天知道这是多大的谎言。我颤抖著脱去父亲的睡袍,分开他的双腿,让他仰面躺在床上。他双目直直瞪视著天花板,口中重复著:“富江……我不要生了……富江,富江……”我像是看著一只扑火的飞蝶,被它牺牲前美丽的瞬间震惊,却无力阻止它的死亡。我从来没有如此憎恨过富江,这个让父亲生下我的男人,这个父亲在剧痛中仍无法忘却的男人。
我的视线已经模糊成一片,这一刻成为了我毕生的梦魇,父亲创痛的面孔,父亲嘶哑的喊声,父亲血肉模糊的股间,父亲嘴中所念叨的那个名字:富江,富江……我知道他并没有叫我,他早已看不见我,此刻他的脑中,定然充满了那间卧室墙壁上大大小小的相片,大大小小的富江……
昏沈中,我听见一声啼哭,划破了一室寂静,穿脑而过。我想起不久前同父亲的对话。
爸爸,我们的儿子,要叫他什麽好呢?
仍然还是叫富江吧。
我的胸中涌起愤怒:仍是要叫那个男人的名字麽。
父亲怜爱地摸摸我的脑袋:小笨蛋,这也是你的名字啊,我们的孩子,当然要叫你的名字。
── 器 ──
放学回家,我的心中充满喜悦。今日,富江就满一周岁了,父亲定会像往常一样做好饭,穿著那件我最爱的睡衣,坐在桌边等我。一只小蛋糕,插著一只细细的蜡烛,摆在正中央,映红了富江幼嫩的脸。
我推开门,看到空无一人的大厅,桌上的饭菜冒著热气,富江熟睡在深深的摇篮中,仿佛死了般,没有一丝动静。我脱了鞋,穿过客厅,缓缓上楼。父亲的房中,传来一丝细若的声响,我觉得有些寒冷,扯了扯衣领,护住胸口。
我站在雪白的床前,没有动作,没有言语。我看见长发的男人将父亲压在身下,无度求索。他的发很长,很美,宛如子夜。倘若我再长大一些,便会有同他一样长的发了吧,我想。父亲结实修长的双腿,缠在男人细白的腰间,像是用了毕生的气力,去挽留一件无暇的珍宝。他被男人平滑後背遮挡住的脸若隐若现,盛满了毁灭般的陶醉与痴狂。我的身体,像僵尸一般冰凉,然而却觉不到愤怒,只有丝丝缕缕的哀伤,绵绵拔出。
长发男人突然转过脸来,我看见他那双妖精般的瞳仁,以及与我神似的面容。他妩媚地笑了,下身却耸动得愈加厉害,父亲像狂浪中的一叶孤舟,紧紧攀著他的双肩,嘴中嗯嗯啊啊地叫,四肢抽搐著痉挛。长发男人裂开红红的唇,对我说:“嗨,儿子。”我的胃中一片翻腾,一瞬间竟仿若正在观看自己与父亲的交媾。我周身冻结,想说什麽,却说不出。
父亲听见富江的话,睁开眼,看见站在床边的我,面上一阵慌乱,挣扎著说:“富江……不要看……富江……啊──”富江重重一顶,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叫,指甲陷入身上男人的肩背,抓出几道豔红的血痕。我的脑中一片混乱,分不清我是富江,还是富江是我,抑或眼前的不过是幻觉,我和富江都不过是父亲臆想的产物罢了。我听见富江低低地说:“我们的儿子,越来越像我了,不是麽?”父亲被顶得口不能言,晶亮的唾液从唇边滑落,於烛光照射下眩著绮丽的光。“啊──”我听见他悲怆的大喊一声,昏厥过去,交合部渗出浊白的液,汩汩流到床上。
我坐在沙发上,怀中抱著富江,右手举著一个奶瓶哺喂他。我听见赤脚触地的声音,抬头,富江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他穿著一袭黑纱的睡衣,愈发显得肤白唇红,仿若吸人气血的狐精一般。他穿过我的视线,去厨房的冰箱中取了一听可乐,从容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我望著这个提供了精子、自出生起便不曾见过一面的男人,心中没有恨,只有无限的悲凉。我融浆般的怒火,早已在岁月的蹉跎中被消磨,只是“爸爸”的称呼,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的。
他直直望著我,眼中带笑,妖冶异常。“几年不在,你就长得这麽大,并且同他生了孩子了。”他说,语气十分温和,“那我该称呼你怀中的小东西什麽呢?儿子?孙子?”他放下可乐,抬手审视自己染过色的指甲,“还是叫富江比较好啊。你说对吗?富江。”我听到他叫我的名字,身体猛然一颤,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施施然走上楼,进入父亲的卧室。那扇门缓缓合拢,终於关上。
“爸爸,我去上学了。”我站在门口,对沙发上的男人说,他恹恹地侧卧著,星子般的眼睛晦暗无光。我从他布满斑斑吻痕的胸口向下看去,一直到隐藏在睡袍下的、勉强合拢的大腿──这个男人已经被榨干了,他用身体做赌注,换来一个不爱他的男人的施舍。我叹了口气,打开门,却被他唤住。我回头,他目光闪烁著看我,努力了几次,终於开口轻轻说道:“对不起。”我惨然笑了笑。哪里需要什麽对不起,从一开始,就是我一厢情愿,直至最後的乱伦,所有过错,都在我。
富江从回来那天起,就神龙不见首尾,只在晚上留宿於父亲的卧室。仿佛这里是旅馆,便宜而低贱。我有时会想,也许他谜样的身世,放荡不羁的性格,令父亲深深沈沦,而这些,是我永远无法具备的。
下午回家,父亲照例又不在客厅,我上楼,躲在卧室门外偷听,一片寂静,半点声响也无。我放下心来,推门走进去,却被眼前的景象深深惊骇,化石一般定在原处。
我看见一片红色的烛海中,父亲**的身体被闪著黑光的皮鞭纵横缚住,高高倒挂在墙上。他的双腿被扯开分在身侧,阴茎直立固定,尿孔中插著一截点燃的细烛。他身後的肛门里,是粗若成人手臂的红烛,燃著秀丽的明火,烛泪颗颗晶莹,长长短短凝固在腹部。父亲已经昏厥,被口具塞满的唇角淌下血,滴在地上,仿若处子的落红。
我的周身,结起寒冷的冰,下腹却涌上洪流般的火热,冰火交加,如在地狱中历练。父亲像是於火海中葬身、又於火海中重生的凤凰,携著最後一刻绝望的挣扎,绽放出美丽的死亡之光。我呆呆站著,看见富江立在屋的中央,缓缓向我转过头来。
“器皿。”他咧开猩红的唇角,声音像是飘荡的轻纱,“以肉身做器皿,这是世间最美的烛台。”他抬起手,怜惜地抚著自己的指甲:“我丧失多年的艺术灵感,终於在这一刻找回。”他拾起一根削尖的细木棍,走到父亲身旁:“装置,陈设。没有毁灭和灾难,就没有昙花一现的美。”木棍直直插进父亲的乳首,鲜红的液体流出,他用一截蜡烛,点燃了那根木棍。
我的眼前,炸开血色的花,慢慢染红了整个角膜。
── 毒 ──
父亲在我怀中醒来,嘴角还挂著一丝血,我低头,将那抹鲜红温柔地舔去。他的眼神,慢慢恢复了清明,然而立刻又蓄满了恐惧,喉中发出嘶哑的喊叫。“莫怕。莫怕。”我安慰他,伸脚踢开近前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我杀了他,你再也不会痛了,再也不会了。”父亲持续地哀鸣,双手揪著头发,额上爆出条条青筋。我死死压住他,嘴里泛起苦涩的酸水。许久之後,他像瘪了的气球一般软软瘫下去,眼睛直直盯著地板上富江的断肢,黑色的瞳仁像一口枯深的井,没有一丝活气。
我紧紧抱著父亲,恨不能与他融为一体。富江死不瞑目的双眼望著我,内中流露出笑意,像一种蔓延的、黑色的毒。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沈浸在对死去的富江的缅怀中,我却被日渐增加的恐惧扼住喉咙,不能呼吸──富江被遗弃在卧室地板上的碎尸,正缓慢生长出骨骼,筋肉,皮下组织,脂肪,皮肤,毛发,指甲……每天,他们像丑陋的蠕虫一般在地上爬行,所过之处,拖出一条条令人作呕的尸水。每一个尸块,都成长为一个新的富江,携著尚未完成的、残损的肢体在卧室中四处游荡。
第十天,卧室上锁的门被人撞击,发出刺耳的声响。我提著父亲的双脚,将他拖向门外。“走啊!”我声嘶力竭地喊,“走啊!他们就要来了!他们就要出来了!”父亲的十指死死抓住门框,指甲扣得发白。“不!”他沙哑地吼叫,“让我见他!……”他的眼中流出澄清的泪,滴滴嗒嗒掉落。我失了力气,颓然倒在地上,心如死灰。遥远而又极近的地方传来碎裂声,那扇门,终於报废。
我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一片洁白的胴体,像是山间的浮云,又像是地狱的忘情水。那片洁白,缓缓飘近,我终於看清,是十几个裸身的富江,涂了鲜红的指甲,黑如子夜的长发散在玉般的肌肤上,流光飞舞。他们嫋嫋婷婷走来,仿佛出泥的白莲,而不是滋生於尸块的肮脏肉身。父亲呆呆坐在地板上,眼中流露出困惑,惊恐,以及我无法忽略的痴迷。
“富江……”我的嗓子已经哑了,周身似一堆散肉,聚不起半分力量。我看著父亲被拉过去,拉过去,渐渐湮没在那片洁白的肉身中,仿佛被毒花吞没的昆虫,一去不返。“富江……”我的眼泪,终於流出眼眶。我伸长了脖子,想要寻找父亲,视线却被一只只细白的胳膊遮挡住,觅不到落点,辨不清方向。我听见父亲发出凄厉的叫,一只古铜色的强健臂膀从人堆中伸出,徒劳地在空中乱抓一气,终於软软垂落在地面,像一截萎顿的枯枝。
我的脸上,眼泪淌成了河,如决堤的洪水,止也止不住。我慢慢向前爬,终於在人墙的缝隙中,看见父亲灰败的脸。他死了吗?他是不是死了?如果他死了,那该有多好。我捂著嘴,看著三条狰狞的男根捅进他的股间,仿佛匕首搅动伤口,飞出血的喷泉。他被阴茎塞得满满的口角,渗出混浊的白沫,那双星子般的眼睛,变作两个深黑的洞,再也没有活气。
我的喉中,终於迸发出几声尖厉的嘶喊:“富江!富江!……”我扑过去,抓住离我最近的富江,拼命向外拉拽。他回过头,冲我笑了笑,轻轻挥手,我便重重摔在地上。我再次冲过去,又再次被踢开。第三次,第四次……我的眼前,已经什麽也看不清,耳中也响起擂鼓般的轰鸣,我定然是疯了,只想著要杀了他们,杀了这无数个低贱的生物,杀了这无数个恶魔般的富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