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接而怒吼。
无边旷野,无人应答。
他本以为找到了项霖作为活着的寄托,可是黎滨生生毁了这一切。从小到大,黎滨的骄傲、果决是他活下去的航灯;现在看来,黎滨的狡诈、残忍,又何尝不让他痛恨?
他愤而怒吼:“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杀了我的弟弟项霖,我就扣押你的妹妹黎昕;你攻打我的部落,我就让你的部落灭亡!”
黎澈失魂落魄,头重脚轻地回到部落的。见到他的人都道是他凄凄惶惶,如丧家之犬。
“黎昕呢?”半晌,黎澈朝旁人问出这句。
“她走了,回下游了。”有人应声。
“什么?那她有交代些什么吗?”
“没有。”
黎澈狠狠地一拳砸在石台上,磕破了皮也不自知。他一言不发,摆摆手兀自回帐里去了。
黎滨马不停蹄地一路狂奔,没命地逃回黎氏部落。正上气不接下气间,只见黎昕早已倚在木桩上悠闲地等他回来。她略带嘲讽地开口:“哥,这下子,你果然把事情都搞砸了吧?”
“我没想到……”黎滨懊恼莫名。
“人都有底线。有些底线,碰不得;若是碰了,他就跟你玩命。黎澈的底线,就是项霖。”
“我明明已经毁尸灭迹……”
“如果黎澈试探你时,你更加理直气壮些,他大概会相信你吧。”
“这……现在怎么办呢?”
“趁着入冬以前,加紧准备战事吧。”
“啊?”
“梁子已经结下,无可挽回。你不伐他,他必伐你,倒不如早作准备。”
“有道理,那我这次听你的。”
十日以内,黎滨加紧给部落的伤者敷好伤药,把部落的长矛打磨锋利,将部落的老弱安置妥当,整装待发。
出发前夜,黎昕在篝火边跳起整夜的巫舞,以壮声势。
皓月当空,星河璀璨,将夜幕装点至极致。跳动的火苗刺目妖冶,如泣如诉。
黎昕用细丝扎起如瀑的长发,身披薄如蝉翼的素白丝绸。她轻轻抬手,便是衣袂翻飞。
她踏着月光的碎片,步步生莲,举手投足之间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秋风萧瑟,月光暧昧。黎滨凝视着黎昕的舞姿,莫名地开始想念一个人——一个即将成为敌人的人——他的巫舞夺天地鬼神之造化,齐山河众生之灵气,无人可及。
黎滨不由自主地起身,来到黎昕身边。他牵起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侧旋转了两圈,共舞起来。二人配合默契,动作浑然天成,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妹妹,你说这是不是命中的劫?我们四人命中的劫?有些时候,我是真有些替项霖感到惋惜,”黎滨沉吟片刻,又像是解释般地补充,“唉,元河养育不了这么多人,这是神也没办法的事情啊。”
“哥,逝去的光华无可挽留,你又何苦处处较真呢?”
黎滨扶住黎昕,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精致的脸,就着额头轻轻吻下去——不带一丝□□,就像自己触碰自己那样熟悉。
“黎昕,我怕。我怕我错了。”
“这世上的事不分对错,只分理智的和失去理智的。”
“你站到我这一边吧。我真的害怕。”
“可是我爱他。”
“黎澈?”
“嗯。”
“我也爱他。”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第16章 岂曰无衣
未及天明。黎滨率领部落全体悄无声息地穿过浓厚的夜幕,再次来到上游部落外围的灌木丛里。此时此刻,墨绿色的萤火虫成团地飞舞,上游部落的几个守卫正昏昏欲睡。
“弟兄们,一边投掷飞矢一边向前冲!速战速决!”黎滨一声令下,甩出自己的流星飞矢命中一个守卫,,一击毙命。而后,他一个健步跳出灌木丛,率先冲上前去。
“杀——”众人拔出长矛,声嘶力竭,黑压压一片地跟随黎滨向上游部落发动进攻。
“黎澈!不好啦!他们攻进来啦!”一个负责守卫的男孩跌跌撞撞地闯进黎澈帐里,慌慌张张顾不上喘气。
“他们竟然送上门来了。那就、鱼死网破!”黎澈毫无惧色,步伐坚定地登上高处。他遥望远处混乱的战场,像昔日项霖做过的那样,开始一下下地擂响陶鼓。鼓声苍劲,气吞山河。
鼓为军令。上游部落的人们受到召唤,工蚁一般地倾巢而出,按照无数次预演过的那样,布成方阵,整装待发。一时之间,气势如虹。
黎澈狠狠地砸响陶鼓,有如雷霆万钧。那是进攻的号令,那是复仇的预告。泪水不经意间划过脸颊,他咬紧牙关,像项霖那样屹立不倒,像旗帜那样成为战场上无数弟兄浴血的信仰。
这是元神的部落。这是项霖的军队。这一日,他要捍卫亘古以来的神的荣光。
虽九死,其犹未悔。
上游部落的军队如同潮水一般淹没前来挑战的黎滨的行伍,仿佛一曲哀歌。
“族长,我们被包围了!”
“族长,我们寡不敌众!”
“族长,我们的长矛砍不过石刀!”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别怂,尽力撑住!”黎滨被层层围住,不得以以一敌三,勉强应敌,故而没好气地怒骂。
战场之上,哀嚎遍野。目之所及,全是氤氲的鲜血,彼岸花般的刺目妖冶。
黎氏部落节节败退。
常言道,绝处逢生。一个念头自黎滨心底默默升起——
擒贼先擒王!
他躲过砍伐,轻轻抬头,望向高处那个擂鼓的少年——那个他最牵挂的人。飞溅的鲜血染污了少年的藤甲,却掩盖不住他纯净如水的英朗气质。
永远都——得不到他么?
“父亲,母亲,原谅我。我是为守护我的部落而生的。其它的,都是次要的。”黎滨在心底默念。
他精确地瞄准那个少年,让飞矢脱手掷出,在干冷的空气中无声地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
“兄弟,永别。”
那个少年似有觉察地转身,澄澈的目光穿过喧嚣的战场,对上黎滨坚决狠戾的眼神。目光相接,渴慕以及怨毒,刹那间有如永恒。
下一秒,另一个身影从一侧窜了出来,猛然挡到了二者之间。飞矢准确地刺入她的心脏,而后,她重重倒下。
“母亲?母亲!您怎么到这里来了!”黎澈跌坐到地面上,慌乱莫名地呼喊。
倒下的正是项氏,锋利的飞矢贯穿了她的胸膛,血涌如泉。是她及时赶到,替黎澈挡下了致命的一击。
“孩子,我老了。为了部落的子民,你记得——撑下去。”项氏勉强地扯出一抹笑容,温柔如故,却令人心碎。她拍了拍黎澈的面颊,然后手垂下去,永远地合上了如水的眼睛。
“母亲!”黎澈赶忙按住她的伤口,徒劳地试图为她止血。
他接受不了骤然发生的一切,只是恍然失神。他还不懂后世广为流传的——最是无情帝王家。
“元神死了!元神死了!”有人叫喊起来。一时之间,叫喊声在战场上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神怎么会死!”
“神都死了,那咱怎么办!”
“她根本就不是神!”
……
上游部落的战士们手忙脚乱,六神无主。他们在神的庇护下参战。征战未止,元神已薨,他们的肝胆又该为谁交付?他们的鲜血又该为谁而流?
黎氏部落的弟兄们见状,大喜过望。他们高歌猛进,一个个跃跃欲试,凶狠得仿佛要把敌人撕成碎片。
形势瞬间逆转。黎氏部落的兄弟们杀出重围,重创上游部落。
黎滨冷眼看这一切,霎时间有些恍惚。身边战斗着的,仿佛不再是多少朝夕他治下的弟兄,而是从地狱里逃出的嗜血的修罗,自顾自地发泄着杀戮的□□。
他突然很疲惫,不想再作任何思考。原来,这么多年,为了这些人,他才是最身不由己的那个人。
他抄起长矛,离开己方的方阵,只身闯入敌阵。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他爱的人恨他,他累了,他只想战死在这场战役之中,像英雄一样,了却凌乱而纠结的平生。
正所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敌人蜂拥而至,又被他节节击退。“战神”的称号绝非浪得虚名,乱军之中确是没人近得了他的身。
漫天飞扬的烟尘间,他一边厮杀,一边抬眼瞧见黎澈红着眼跃下高台,也一并杀入这片战场。
他看见黎澈被矛戈刺中,鲜血淋漓。
他看见黎澈体力不支,跪倒在地上。
他们都快要死了。在生死面前,人会牢牢抓住的,又是什么?是救赎吗?
黎滨突然觉得,如果他再不过去找到那个少年,将那个少年拥入怀里,他自己死都不会安生。相比之下,前尘大义,不过笑话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