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动作,而是闭上眼原地站了一会儿。
那只是幻影罢了。
他此时就在燕生本体槐树的内部, 所以燕生可以与他交流。
燕生的声音近在耳畔,对他道:“阵眼在你的身后。”
玄烛:“嗯, 我知道。”
他闭目片刻,再次睁开眼时,剪水双瞳明亮如昔,转身,凝聚于双眸的法力让他眼中的视界发生了变化, 原先所看到的亮光已消失不见,如今在他的面前,另一道光亮了起来, 凝成一线,朝他这里照过来。
身影一闪,玄烛出现在了光亮的附近,他没有向前靠近,只是站在五米之外,观察着这个看上去一团的光芒。
这光团里以法力流动构筑叠加了不少阵法。
这些叠加的阵法太妙了。
如果说创造了传音石的那位是阵法高手,那这个谈阳羽绝对可以称作大佬。
好在那修士布下此阵时应该只有元婴期,不能与他的修为相提并论,否则如果是大乘期修士布下的这个阵,就算他是散仙,也没有信心说找到了阵眼就能解得了此阵。
脑海中无数破解阵法的手诀一一闪过,玄烛快速地从中寻找可以用的,再根据阵眼中查探出的那些法力流动的线路——
好一个谈阳羽,这困阵的阵眼生门里竟还融入了破阵必反噬的叠加阵……
并且,这还是一个极其高明的因果业报阵。
所谓因果,人在世上走一遭,必定会沾染因果,中什么因,得什么果。业报,便在这些因果中,行恶果,那便会生出业报。
身后背负深重业报,不论何人,灵魂进入六道轮回前,都必定经历按照业报程度不等,年岁不等的灵魂鞭挞之苦。
短则数十年,长则数千年。
不论是修真者还是修魔者,亦或是妖修,最终都要经历天劫只为能脱离六道轮回。而天劫中变充斥着平生所做之事生出的业报,有多有少,虽说仅是天道给予的惩罚中所占的一小部分,但如果能够减少业报,对此后的渡劫也有益处。
玄莹之前告诉玄烛,宁乐谷原本死亡的人确实有怨气,却并没有这么强大。
一切的因是那个名叫谈阳羽的修士布下了这个阵法,聚拢了死亡之人的怨气之余,还用阵法引出了那些本该可以投胎转世的成人魂魄其中的一点怨恨,让其脱离轮回,以此让所有的怨气汇聚在一起,形成了如今遮天蔽日的怨气的前身。
因果业报阵只能依附在强大的邪恶阵法之上,异常复杂,很难有修士去学,毕竟就算学会了,那种大型的邪恶阵法也非轻易可以布下。没点阵法天分的,估计也不会去研究这些,只是浪费时间罢了。
谈阳羽布下这般邪恶的阵法之初,身上必定沾染了极大的业报,而这个因果业报阵,如果不被其他人破解,那最终也得他自己承受,可一旦其他人破解了此阵,那将会替他承受所有业报,并且这阵法直接将业报转换成了实质x_ing的伤害。
更别说,玄烛进来之后,发现这阵眼早已和燕生本体融为一体,所以这因果恶报也处在燕生体内,想必燕生也早已知晓了这点。
所以一旦破除了阵眼,加上业报反噬,其实就是……
当燕生决定由自己来承受这样的业报时,只是为了困住这个阵眼,为了那微乎其微的希望,希冀着有朝一日会有人解救得了他们。
谁也不知道他与玄莹会等多久,或许经年累月之后,他们也将成为怨气。
可至少他们曾经努力过。
燕生也并非不想救除小孩子以外的大人,而是大人在被杀后灵魂被怨气影响最重,他的妖元根本无法承载那么多大人的魂魄,光是保护孩子们的魂魄他就已经殚精竭虑了。
多年来,他处在阵眼中心,眼睁睁地看着村民的魂魄被吞噬,变成庞大怨气的一员后又去吞噬其他的东西。
可想而知,燕生有多恨无能为力的自己,可他又不能让自己的心被怨气所影响,必须要一直保持着妖元的纯净,以此来滋养其中小小的魂魄们。
如今他与阵眼合二为一,加上妖元早已破碎不堪,如果不是为了强撑着保护孩子们的魂魄,怕是早就身死道消了。
排除燕生对“闻青默”的排斥,让玄烛对燕生生出一些个人情感的不悦之外,他是十分敬佩燕生的。
思及当年,玄烛想到了玄淮。
当年玄淮来到宁乐谷杀了那些利欲熏心抢夺镇派之宝的修士,谈阳羽也在其中,可这阵法明显是所有人死后,从容不迫地布下。所以,玄淮根本没有杀了当时在场所有的修士……
还是说,是玄淮离开之后,谈阳羽又回来布下了这个阵?
可到底是为何布下这般邪恶的阵法?
玄烛并没有怀疑谈阳羽是否是魔修冒充,毕竟宁乐谷就是被那些修士变成了地狱,从过去至今,做了比魔修更残忍之事的修真者数不胜数,他们又比魔修高尚到哪里去。
倒是那个魔君宁卿陌,如他真的一直维持本心成为魔君……
玄烛想到在魔气中感受到的宁卿陌的所思所想,与过去在黑仞妖元内所看到的人关联起来,似乎又不是一个人。
如果说在修真界,宁卿陌身上还有对掌控了自由的向往的话,那在魔界的宁卿陌给他的感觉,更像是对外界的人事物没一点兴趣,除了偶尔会对黑仞笑笑,逗弄一下黑仞之外,他总是待在自己的魔殿,整日坐在塌上,什么地方都不去,也不知在想什么,眼中除了死寂还是死寂。
或许是燕生觉得等了许久不见他反应,他主动问道:“玄莹的师兄,如何了?”
玄烛沉吟道:“关于反噬阵法……“
虽说他是破阵之人,可当初真正意义上第一个破阵的人其实是燕生,只可惜燕生并没有破解得了阵法,反而成了阵眼,可不管如何,因果业报已跟着他了。
他还未说话,燕生便截口道:“那是我甘愿承受的。”燕生语气带着苦涩,以及再出口时的恨意,“天理昭昭,那个谈阳羽终有一天也定会被天诛地灭。这因果业报既然报在我身,你破了阵便出来吧,不用管我。”
玄烛沉默了刹那,有了决定:“破了阵眼后,我会保你片刻。”
燕生迟疑了片刻,最终也没有推辞:“……多谢。”
这“多谢”两字,玄烛感受到了其中沉重的分量。
玄烛从不认为自己是博爱多情的人,面对世事无常,更多的时候也只是顺应天命,活好自己罢了。说到底,燕生对他而言,也只是不相干的妖修,但这个时候他却决定帮他一把。
他终究做不到事不关己。
想到自己等会儿所要经受的痛苦,他叹息一声,只觉得自己何苦,燕生又是何苦。
可如果不解开这个阵,幻阵中的徒弟将继续受苦,也不知能不能自己脱出,他也不敢打这个赌。
所以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要亲自上阵。
玄烛不再多话,运起修为。
这个阵眼比他想象复杂,可复杂的阵法一旦找到生门的一点蛛丝马迹,那便离破阵不远了。
他周身法力莹莹流转,属于散仙的威压让光点有了一丝碎裂的痕迹,而后当无数手诀与光亮激荡形成刺目的光芒时,玄烛身形一闪,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探向那光点。
那光点似乎还想要逃离,轻微颤动,下一刻,玄烛将它抓在了手心。
一阵夺目白光在燕生的内部的炸开,将原本的黑色彻底照亮。与此同时,玄烛的周围开始形成一个风暴,他如处在风暴的中心,岿然不动。
他看着风暴中闪过一些画面,是属于宁乐谷的一些记忆,保护这个阵眼的叠加阵中除了反噬之外还有幻阵的加持,到了此时竟还想以此来扰乱他,以求在他出现一瞬间的动摇后,从他的手掌逃脱。
怎么可能!
玄烛如此想着,风暴便将他卷入了十二年前惨绝人寰的那天。
玄烛站在一片悠悠青Cao地上,眼前是昔日生机盎然的宁乐谷,而此时修士正在屠戮手无缚j-i之力的凡人们。
这些景象真实无比,真实到让他恍然以为自己正置身此地。
与神号鬼哭般的惨叫声交相呼应着,一阵风吹过,浓重的血腥味随着风吹Cao动吹到他的鼻尖。
穿着各色服饰的修士有着无数的嘴脸,皆是丑恶至极。
有人端着一张看似无欲无求的脸,有人情不自禁流露着对仙器的贪婪与窥伺,有人嘲笑着剑下被不断折磨的普通人竟还想反抗的无能。他们拿着本该除魔卫道的剑,一剑接着一剑无情地凌虐着或痛哭流涕或最后一刻都维持尊严绝不哀求饶命的凡人。
修士们如疯了魔般,将这个宁乐谷当成了施虐、屠宰的地方。
有一颗鼻涕眼泪一大把的脑袋从一人颈项掉下来,咕噜噜地在地上滚了一圈,最后滚到另一颗头的旁边,两颗脑袋的眼睛是一样的目眦欲裂,仿佛带着对修士的无尽仇恨,死不瞑目。
太过血腥、残忍,就算是玄烛,都想闭上眼不去看这场因私欲造成的大屠杀。
哀声遍地中,一名修士正与一名浑身是伤的女子战斗。
女子头发散乱,脸上溅上了血污,右手持剑的动作在修士狠厉的攻击下不断不稳,仿佛随时剑都会从她的手中掉落,可她到底还是拿在了手中。
她的左手分外坚定地护着一个孩子,紧紧圈在怀里,不让修士一张张袭来的符纸伤害到孩子一分一毫。
孩子的身上有好几道透过衣服可见的伤痕,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流着泪,满是恐惧,可即使再如何害怕,孩子也没有叫出声,他只是抱紧了女子,紧缩在女子怀里。
女子用法力在身体外建起的保护墙在重重攻势下,一次次被破坏,然后又迅速地修复凝聚,她看到有人被修士攻击,想去解救,却苦于分身乏术,而她的脸色也是越来越惨白,呼出的气息越来越重,仿佛随时都会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