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要个抱枕 by 素熙【完结】(2)

2019-04-18  作者|标签:


好想要个抱枕


男人把伞移到了少年头上。

  最近午後总是会有这种大雨,像是天空破了个洞似的,哗啦哗啦的雨,像要扁人一样掉到地上来。只要没有带伞,往往会淋得全身湿透。

  而少年一直淋著这样的雨。

  他抱著膝盖,蹲在墙角,却不是找个有遮雨棚的地方。明明这个国家因为雨多,到处都是骑楼,也到处都是遮雨棚。

  这麽多不会淋到雨的地方,少年却偏偏选择蹲在那种地方。

  难怪湿成这个样子。

  少年抬起头,看著肃水的脸。

  「跟我回家。」肃水说。

  少年的额发淋得湿透,像是爬虫类一样紧紧贴著他的前额,盖住了他一半的脸孔。

  但是肃水仍然喜欢他的眼睛,大大的,很清澈,被雨打得眯起来的时候,仍然有一种让人心里头一揪的感觉。

  他想到很久以前,在书上看到的一句话:白水银中含著黑水银。

  少年站起来,跟著他回家,途中他们没有讲话,好像这是早已约好的事情一般。

  肃水把他带上楼,带进他在十二楼的公寓,他把一条大毛斤扔给他,他了他一罐洗发精、一块肥皂,一瓶沐浴乳、一块去角质的石头,一支梳子和一支吹风机。
 
  少年茫然地看著那些东西,像是从来没有学过如何使用他们似的。

  肃水只得把他带进浴室,然後关上了门。

  他让少年坐在小凳子上,他跪在他背後,先是挤了一点洗发精,一股脑地倒在少年的头上,用手粗暴地搓揉。

  他用热水冲散少年头上的泡沫,开始洗他的身体时,少年也没有丝毫抗拒。

  少年的身体很冷,这是意料中事,肃水想著,淋了这麽久的冷雨。但是少年也没有发抖,热水滑过他的肩膀时,他只是顺从地抬起手臂,任由肃水洗他的腋下。

  肃水没脱了他的衣服,实在少年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衫,像是制服的衬衫,下半身是光的,只有一条内裤。

  肃水替他洗完了澡,连外衣一起烘乾。

  少年就像是绵羊一样,因为吹风机的热度而蓬松,他在肃水转而吹他的内裤时,说了第一句话。

  「有吃的吗?」

  肃水泡了味味一品牛肉面,给了他一罐台农的脱脂牛奶,还有两片芝司乐的起士,他冰箱里仅存的食物。

  少年没有怨言地全都吃了,还意犹未尽地舔著手上残馀的起士。

  「你想要什麽?」少年直接问肃水。

  「我想要一个抱枕。」肃水也直接地答。

  少年迟疑了一下。

  「你可以要得更多,你知道,在那种地方,捡走我的人,我通常给他更多。」

  「为什麽不找有遮雨棚的地方蹲?」肃水忽然问他。

  少年眨著眼睛看著肃水,唇角还有未融化的起士。

  「因为那会让我看不见。」少年说:「看不见天空。」

  「你无法当一个抱枕吗?」肃水又回到话题上。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比抱枕做得更多。」

  「但我只想要一个抱枕。」

  少年看著肃水,像是要认识他这个人一样。

  「我没有信心我能做好,当抱枕并不是我的专长。」少年说。

  「那现在就来试试看。」

  肃水站起来,他穿著低腰裤,运动上衣,头发正正经经,他走到少年身边,在他身前蹲下来,伸手触碰他的腋下。

  少年看著肃水的动作。「不用脱衣服吗?」

  「抱枕通常都有外皮,如果你不需要再清洗一次的话。」

  少年被说服了,他果然有点不习惯,躺在沙发里稍微扭动了一下。肃水坐到他身边,用摇控器转开了电视。

  「为什麽开电视?」少年问

  「我一直想要边抱著我的抱枕边看电视。」肃水回答。
  
  电视播报著枯燥的经济新闻,肃水当真半躺下来,两只手,右手环住了少年的腰,左手绕过了少年的颈子,两只手在少年的腰侧交会。

  非常标准抱抱枕的姿势。

  少年被他这样抱著一会儿,发现肃水还真的是在看新闻,眼睛连瞄都没瞄他一下。

  「……需要抱枕的话,为什麽不去店里买一个?」少年问。

  肃水看了他一眼,像是嫌抱枕会讲话很猎奇似的,但还是回答了他。

  「店里的,太冷了,我要热热的。」

  「抱久了便暖了。」

  「我要一抱就是暖的那种。」肃水的口气有点任性。

  少年想了一下。「你可以用吹风机吹抱枕,或是有的抱枕提供电子加温。」

  「没事干嘛这麽麻烦?」

  少年看著肃水别过去的目光,显然他不觉得养一个人在家里更麻烦。

  他环顾著客厅,肃水家倒真是有很多抱枕,普通的枕头型的,稍微有点动物造型的,也有心型的、熊型的。

  真是个喜欢抱枕的男人。

  这男人品味还不差,挑得抱枕都挺好看的。

  「我猜你也不需要知道抱枕的名字。」少年说。

  「嗯,不需要。」肃水说,拿起摇控器转到政论节目的一台。

  肃水抱著少年有两小时之久,他把头靠在少年的小腹上,脸颊陷著他的腹肉。

  然後睡著。

  少年不知道该不该挪动身体,抱枕的话好像不该随便擅自走动。但男人沉重的身体压著他的四肢,他的右手麻了,过了一会儿,屁股也麻了。

  少年想著,人果然,还是不太适合当抱枕。

  ***


  肃水不知道抱枕也会长脚逃跑。

  他买过无数抱枕,但抱枕在他醒过来之前自己逃走,还是头一回。

  他有点懊恼,特别是少年什麽也没留下,只留下了他的内裤,用签字笔在上面写著:谢谢惠顾。

  没有开发票。

  离肃水该值的班还有两小时,肃水决定去把他的抱枕找回来。

  他回到那个捡到少年的地方,当然那边并没有人,通常只有傍晚才会有人。

  他对找人实在没什麽天分,只得在原来那面墙上订了张纸,上面写著:回来,我付的是一个月份的工资。

  他有点後悔,要是当初问了抱枕的名字就好了。

  离值班时间只剩半小时,肃水决定先去上班。

  他走过那些阴暗的小巷,这里白天总是空荡荡的,只有空罐和垃圾。

  然後他就听见有人闷哼的声音,那个声音意外的熟悉。

  肃水转过街角,就看到有人骑在他的抱枕上,用拳头殴打他的抱枕。

 肃水转过街角,就看到有人骑在他的抱枕上,用拳头殴打他的抱枕。

  肃水有洁癖,不太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以前他曾经养了一只猫,因为有个讨厌的同事为了公事来他家,摸了他家的猫,他就把那只猫丢了。

  就第一次试用而言,肃水还满中意这个抱枕,他不想这麽早就拱手让人。

  肃水从高中开始就经常和人干架,所以撂倒几个人还难不倒他。

  打他的年纪多半和肃水差不多大,都是些年轻男人。

  事实上肃水也不年轻了,路上的孩子已经从哥哥改叫他叔叔了。

  他把那些打他的男人赶跑,在他的抱枕面前蹲下来。他的抱枕伤得不轻,脸颊上青紫,额头下有个明显的血块,唇角有瘀青。

  肃水把少年从地上抱起来,打横抱著,然後回家。

  少年没有说话,肃水也没有说话。

  肃水把少年带进浴室,这回把他的衣服脱得精光。

  「为什麽这次要脱衣服?」

  少年忍不住问了,他本来想装抱枕装得久一点的。

  「抱枕需要清洗。」肃水耸耸肩。

  少年这次没有坐在椅上,肃水拿了莲蓬头来,把他按在浴缸旁边,少年臀部翘著,双手扶著浴缸,肃水用温水清洗他的伤口。

  伤口会痛,少年用手指紧抓著边缘,他很擅长忍痛,因为不忍的话,就会哭。

  哭的话,就看不见天空了。

  肃水清洗他每一处伤口,清洗他身上的污泥,把他结块的头发喷湿。

  他被肃水用毛巾裹著带出来,搁在地板上,肃水擦乾他,到橱柜里拿了医药箱。

  少年很庆兴他至少知道这点,而不是去拿针线。

  他擦乾他的伤口,上了碘酒。臀部下方有个伤口比较严重,肃水看了一下,说要缝。

  「你是医生?」少年问他。

  「不是。」

  「你替人缝过伤口?」少年问肃水。

  「我替自己缝过。」

  「让我看看。」少年说。

  肃水犹豫了一下,才从地上站起来。脱了上衣,又脱了里面的内衣。

  少年眨著眼睛,不是因为肃水的壮硕,而是他身上的伤口。

  到处,都是伤口。起伏的胸膛也是,小腹上也是,隐隐可以看见的股沟线周围也是,看起来严重都不超过三四针的程度,是女人和他上床是会加分的那种。

  伤口会这麽明显,一定是缝的人的错。

  少年摸了小腹上的那个伤口,上面还有线。

  「我们可以去找个医生。」少年保守地说。

  「我从来不看医生。」肃水说。

  「为什麽,这麽多伤?」少年问他。

  「别人打我,我打别人。」肃水淡淡地说。

  少年坐在地毯上,想了一会儿,看著肃水。「好吧,你缝吧。」

  肃水反而迟疑了一下,「我这里只有酒精,会很痛。」

  「我是抱枕,不怕痛。」

  肃水非常专心,让少年一瞬间相信了他的技术,那是医疗用的缝针,肃水用火烧过消毒,钻过他的皮肤时,疼痛让少年**出来。

  他还是尽责地让肃水缝完,不得不说肃水广告不实,这次的缝比他小腹上那个明显好上很多,肃水有进步,至少他不会走一走就掉绵花。

  显然他这些年不停地在练习。不停地有机会练习。

  肃水在他额角最浅的伤上贴了OK蹦,把他抱到沙发上。

  「为什麽逃跑?」肃水问他。

  「我没有逃跑,通常我的服务就是一晚。」少年说。

  「那要怎麽样才能留你第二晚?」

  「就是你付第二晚的工资。」

  「如果要留你第三晚、第四晚?」

  「那就付第三晚、第四晚的工资。」

  「如果要留你超过四个晚上呢?」肃水问。

  少年顿了一下。「我不知道,我要算一算,没有人这麽要求过我。」

  肃水泡了阿Q桶面、一罐养乐多、一根热狗,搁在少年面前,少年吃著,肃水盯著他的吃相,问他:

  「为什麽被打?」

  少年笑笑。「我以为你不会问这个问题。」

  「我想知道谁弄坏我的抱枕。」

  「是我打他们,他们白嫖,我跟他们要钱,他们就说要再嫖我一次抵销。」

  肃水眯起眼睛。「嫖什麽?」

  「嫖我。」

  「你有哪里可以嫖?」肃水问。

  少年看著肃水,嘴里塞著泡面,轻笑,然後笑个不停。

  「为什麽想要一个抱枕?」少年笑完问他。

  「想要抱枕不需要理由。」

  「总是会有个理由,感觉你并不是神经病,你分得清楚人和东西的区别,但是还是选择找个人来当抱枕。」

  肃水瞥了他一眼。「回答你了,你就愿意待下来久一点?」

  「看你的回答而定。」

  肃水看著天花板。

  「人有时候,需要一个东西,能够被紧紧抱在怀里。暖的、可以揉、可以捏,可以和自己身体每一寸贴在一起,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会哭出来。」

  少年听著肃水的话,窗外下起了雨,和昨天下午一样的雷阵雨。

  「我会在这里留很久。」

  「需要多少工资?」肃水问。

  「你把我的伤口缝成这样,我暂时不能再去工作,你得饲养我。」


「你把我的伤口缝成这样,我暂时不能再去工作,你得饲养我。」

  「你需要什麽?」

  「只要说好就可以了。」少年说。

  「好。」肃水点头。

  少年走到肃水身边,伤口在他走路时撕裂,他痛得皱了一下眉头。但还是尽职地在他身边坐下来,倒在他的怀中。

  肃水迟疑一下,伸开双臂,像昨晚一样,把他抱起来,紧紧地抱著,让他身体每一寸和自己贴在一起。

  「想不想替你的抱枕取个名字?以後要是不小心掉了比较好找。」少年问。

  「我不擅长取名字。」

  「那你可以参考我原本的名字。」少年说。

  「我叫连,本来是想取名叫莲,但是许多人会搞错我的属性,叫我过去不满意又打我,所以就改比较男性化的名字。」

  「连。」肃水叫他。

  少年的手指捏紧了一下,忽然仰起头来看著肃水。

  「再叫一次。」

  「连。」

  「再叫一次。」

  「连。」

  「再叫一次。」

  「连。」

  肃水叫著自己新抱枕的名字,彷佛那是他最好的朋友。或是亲人。或是宠物。或是别种更为亲密的东西。

  「连。」

  「连。」

  「连。」

  ***

  
  肃水被开除了。

  这也难怪,本来就不是正式员工,还在重要的周年庆开幕典礼时缺席,老板把半个月的薪水扔到他脸上,要他走路,还少算了一天薪资。

  肃水一直都是打工族,他从来不真正属於任何地方。

  不过这次爬虫类宠物店他还挺喜欢的,每天替蛇或蝾螈更换饲料以让他挺愉快的。

  但肃水很快找到了第二份工,新开幕的漫画书店需要人发传单,前提是要穿著布偶装。

  肃水不知道这布偶是谁设计的,据说是某家出版社的畅销书女主角,是个穿著奇异制服的高中女生,连头都有,咧著大大笑脸,还有塑脂棉填充起来的马尾。

  肃水看著那个虚假的二次元女角,有一种莫名的毛骨悚然感,他不相信有活著的人会觉得这种东西可爱。那比无嘴猫还要惊悚,无嘴猫至少不会笑。

  虚假的眉目、虚假的鼻子、虚假的笑脸。穿上这东西後,没人会认得他是肃水,他的人格就这样被那个布偶吞噬了。

  肃水穿著布偶装在街上穿梭,试图将传单塞到每个路人手里。

  天气极热,亚热带的夏天总是这样,热得让人想把自己剥一层皮。

  太阳像火焰一样烧著路面,也烧著肃水的身体。路面像掉进了水里一样,整个都市都变成了汪洋,而行人就像汪洋里的鱼,在肃水眼前游来游去。

  他被每个路人拒绝,又彷佛失恋的男人一样去追求下一个路人。肃水整个布偶装里都是汗,像泡在水里,手上那叠传单就像永远发不完似的,要他是钞票多好。

  他看见对街也有个老翁在发传单,他总是把三张传单叠起来发给同一个人,也因此他的传单数量总是少得比肃水快。

  肃水也想这样做,但他做不到。他的传单一次只能分给一个人。

  他忽然想念起他的抱枕,抱起来软棉棉的,冬暖夏凉的。

  想到回家之後可以摸到他的抱枕,肃水就觉得心情好起来。

  心情真的很好。

  他试著养过不少宠物,但是宠物麻烦的地方在於,你总是不知不觉会和它产生互动,然後把他当成真人一样地看待,至少是近似真人的存在。

  「我回来了。」、「怎麽啦,是不是在生气啊?」、「今天也很开心吗?」即使知道对方不会回应,肃水到最後总是不由自主地对那些宠物说出这些彷佛期待回应的话语。

  这让肃水觉得空虚,彷佛自己很寂寞似的。事实上他一点也不寂寞,他只是想要个可以常常抱著不会反抗他拥抱的东西,而且不可以是冷冷的。

  肃水养过三只狗、五只猫,两只枫叶鼠、一只九官鸟,还有零点五只灰兔,之所以叫零点五只是因为那是朋友寄养给他的,他养不到一个月就死了。

  当他对那些动物说话时,总觉得他们都用空洞的眼神望著他,带著怜悯。

  好像在说:这个人类真是可怜,竟然寂寞到得和我们说话的程度。

  他真的一点都不寂寞。一点都不。

  他只是想要一个抱枕。

  ***


  肃水回家时他的抱枕还在,他住的公寓是他和一个室友合租的,只是他室友有一天忽然就从他面前消失了,只有房租还照常缴,所以公寓里只剩他一个人。

  公寓因此有两间房间还有公共厨房,有公共的洗衣机,浴室也是公用的,床有两个、窗子有两个、连饭厅的椅子也有两个。

  只有人是一个。

  肃水走进房子里时还在流汗,他的抱枕坐在沙发上,看见他走进来,马上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好像肃水规定过他不能坐在沙发上似的。

  「你、你回来啦!」连小声地说著。

  肃水在玄关脱了上衣,上衣整个是湿的,像浸了水一样。

  连注意到肃水的样子,肃水从他的眼神知道他在打量,在打量自己汗流浃背的模样、被油墨污染的手指,并企图从那些符码推算出肃水的底细。

  工人?运动员?或是服务业?肃水几乎可以读出连脸上的犹疑。

  或许是那个护卫野柳女王头的警卫,上回肃水在新闻上看到的,听说热到半年中暑中倒了四个,或许连会猜测自己的职业是那个。
  
  「我在北车帮忙发传单,漫画店的,穿著全罩的布偶装。我是打工族。」肃水回答。

  连脸上的表情正中肃水下怀,一种被人彻底看穿的神情。

  肃水觉得空气间令他不愉快的氛围解开了,他凑上前,张开双臂抱住了连,和他一起倒在旁边的沙发上。

  他感觉连全身僵硬,带著惊讶。肃水满是汗水的躯体紧贴著他,他的汗水渗透到他的抱枕身上,他的抱枕被他弄湿,但却没有因此而软化。

  肃水闭著眼睛,连多半想起自己的使命,在肃水的臂弯中试图放松身体。肃水把头搁在他的颈窝旁,右手搂著他的腰,左手束著他的胸膛,这让做为抱枕的连惑然不解,肃水看起来相当热,抱著他的时候,下巴也还在淌著汗水。

  但他仍然固执地搂著他,一边流汗一边裹著他的抱枕。

  这让连想到,从前有人跟他说过,人都是自虐的。就像总有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吃麻辣火锅,有人双腿发抖地绑上大怒神的安全带。

  晚上肃水去百视达租了片,放在客厅的录放影机里拨著。

  连通常不看电影,除非客人要他陪著。

  这样的客人很少,偶尔会有,连就拿电影院的时间吹免钱冷气睡觉。

  另一种片连倒是看得很多,动作片,女主角或男主角台词只有一到三个字的那种。

 另一种片连倒是看得很多,动作片,女主角或男主角台词只有一到三个字的那种。

  肃水选的片名是三个傻瓜,好像是印度片。连坐在沙发的左边,肃水坐在沙发的右边,片子开始拨放时,连就开始想睡了。

  但肃水的眼神阻住了连的睡意。片的开头有一部车,开在一整片很像太鲁阁的山道上,四周都是连绵的绿树,背景播放著民俗风的音乐。

  肃水的眼神很专注,眼睛追著车,彷佛蹲在路旁抓违规的交警。

  但是那个画面一结束,肃水那样的眼神就消失了。他变得可有可无,像连第一天遇见他时那样,他斜倚在沙发上,连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把剧情看进去。

  连倒是被剧情吸引住了,那是个平心而论还不错的电影,跟傻瓜没太大关系,但连喜欢男主角的长相。如果他的客人长成这样,被白嫖一次也无妨。

  连总觉得男主角的脸很眼熟。想了半天,才发现他长得像肃水。

  其实也没有多像,连开始觉得是眼睛的部分像,後来又觉得是鼻子,或者是嘴唇。但看到最後就放弃了那样的想法,男主角长得其实和肃水一点都不像。

  看到女主角从婚礼上飞逃,坐上车准备去追求男猪角,这种老套的桥段时,肃水忽然朝他靠过来,伸臂搂住了他。

  这让连吓了一跳,肃水的动作就像人看电影看到专心时,会无意识地拿起爆米花来吃一样,肃水只是无意识地来搂他的抱枕。

  但是肃水却挑了这个桥段,他从逃婚的桥段,一路搂到男女主角接吻的桥段。

  肃水有很多地方可以抱抱枕,例如主角的室友上吊的桥段,例如主角的朋友跳楼的桥段,例如,女主角的姊姊生产的桥段。

  连也不懂肃水为何挑这种时候搂住他,但是自从肃水抱住他後,连就不知道电影在演些什麽了。

  直到片尾的字幕跳出来时,才发现电影已经结束了。

  肃水放开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到浴室去洗澡。

  做为一个抱枕,他十分失格。连自己知道。

  ***


  连想为肃水做一点事,一点小小的事。

  住在这个地方越久,连就越多发现一点关於肃水的细节。就像网路上的点阵图档一样,一开始是模糊一片,然後越开越清晰、越清晰越深入。

  肃水的洗手台上有两副牙刷。

  牙刷的数量是很重要的,对连而言,有时候客人会带他回家,当连看见洗手台上有副数的牙刷,就知道有另一个人合法存在在这儿。

  这时候他就要小心,不留下任何一点痕迹。他会把用来擦精液的卫生纸带走,也会记得把水杯洗乾净放回去,扫掉床底下掉落的头发,在天亮前离去。

  如果只有一副,那便简单得多,连可以懒洋洋地赖到第二天晌午。

  他不和家里有两副牙刷的男人做第二次生意,避免麻烦。

  他讨厌尖叫、讨厌被人骂,讨厌激动的情绪。那会让他想起许多不好的回忆。

  连不曾看过另一支牙刷的主人,他被肃水当抱枕当了一个星期,没有人拿起洗手台左边的牙刷。

  牙刷的主人不在了,但牙刷还在,连想得到的只有几种情况。

  第一个是牙刷的主人很快就会回来。

  第二个是牙刷的主人永远不会回来,但有人以为他会回来。

  第三个是牙刷的主人永远不会回来,但有人假装他会回来。

  连不知道肃水的状况是其中哪一个,但过去的经验告诉他,关於另一支牙刷的事,他不该问,也不会问。

  连有他能做到的事。

  他传统市场。之所以去传统市场,是因为肃水家附近没有超级市场。

  连只有很小的时候和像是妈妈的人物逛过传统市场。传统市场总像这样,喧嚣、嘈杂,挥汗如雨、尘土飞扬,没有人会跟你说声借过。

  连提著大包小包回到肃水家的厨房,才发现里头连一罐沙拉油也没有。

  不只沙拉油,连酱油或是盐之类的都没有。厨房里唯一可以运作的只有热水壶,泡面专用的。

  连只好到楼下超商买了油。他把钱都收在贴身那件短裤里,用线缝著,只有他知道怎麽拿出来。以免做了生意还倒贴钱给客人。

  买了沙拉油之後连才发现,厨房里也没有觇板和刀具。这感觉很像他念小学时,每次出门总会忘了带一样东西,带了手帕忘了铅笔,带了铅笔忘了直笛。

  连生气了,他带著所有的食材,去敲隔壁家的门。

  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穿著拖鞋,脸上敷著胶状的面膜。

  连於是编造了一个故事,一个关於没用的父亲与千里迢迢来照顾他的儿子的故事,换得了中年妇女家的厨房,还附加一支三星葱。

  连很擅长说故事。不同的人适合不同的故事,而这并非说谎。

  面对慈眉善目的大叔,连就会说一个关於受虐的孩子与狠心母亲的故事。

  面对一看就是历尽沧桑的狠角色,连就会说一个关於温室花朵如何在一夕之间父母双亡的故事。

  面对看起来脑袋很好不容易受骗的客人,连就乾脆不说故事了。

  他哭,压著鼻子啜泣。啜泣到那些人自己在心里为他编故事。

  连做了一盘蛋煎、一盆蕃茄炒蛋,冷盘是皮蛋豆腐,熬了一锅竹笋汤,想了一下,又多炒了一盘地瓜叶。

  他用报纸盖住那些东西,走到浴室洗了个澡。

  他在浴室的镜子前拉下裤子一角,检视那里的伤口。

  肃水的技术很好,缝的方式虽然粗糙,但有效,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

  连走回厨房,掀开报纸检视自己的成果。他很擅长家常菜,对於可以留下来第二夜的地方,这是很有效的手法。

  家常菜,就好像魔咒一样。皮诺丘的魔咒,挥一挥,木头人也能变得有血有肉。

  他不在意在这些食材上花钱,那是他能得到更多的手法。

  他想肃水会瞪著这些菜,装作不在意,然後去浴室洗手,换衣服,在桌前坐下来。

  你做的?肃水多半这样满不在乎地问他。

  肃水拿起筷子,然後吃了一口。开始是胆怯的、彷佛里头下了毒的。

  连替他盛饭,把碗递到他手里。肃水低头沉默地吃著,速度却越来越快,直到把家常菜一扫而空。

  还不错。肃水多半会这麽说。

  你不吃吗?肃水或许会面对空空的盘子这样问他。

  连像个乖巧的抱枕一样,倚在沙发上想著。肃水到了晚上七点没有回来,连才转开电视。

好想要个抱枕 五
发文时间: 9/6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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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像个乖巧的抱枕一样,倚在沙发上想著。肃水到了晚上七点没有回来,连才转开电视。

  电视都很难看,新闻里播报著老父亲和智障儿子同居,父亲死了三天儿子还恍然无觉的事情。另一台则有个老婆抛家弃子,老公就抱著瓦斯桶和女儿威胁要开瓦斯自尽。

  连想过自杀,但是这世上只要是活人,多半都想过这件事情。

  他有一阵子把自杀挂在嘴边,整天和他同行的一个女孩嚷嚷他要死了。女孩总是穿著高中生的制服,尽管她早已过了高中生的年纪,连看脸就知道了。

  但连始终没去死。大柢他这种人就是这样,想死只是一种口头禅,嚷久了,彷佛就真的死过一遍了。

  但是女孩有一天没有再出现,连听说有个站壁的被车撞死了,有人说是客人推她出去的,有人说是她自己跳出去给车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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