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被捏的有些疼,秋月白嘴上调笑,心里却是挡不住的暖意。七年不见,故人如旧,实属幸事。
阮灵奚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有数不清的问题想要问你。”
“我知道。”秋月白点头。
阮灵奚笑了,拉着他往前走:“只是这一路太累了,你该好好歇歇。你以前的屋子还给你留着,绿腰儿时不时要去收拾一下,你看那丫头心偏的很。”
屋子还是原来的那间屋子,甚至院子里的秋海棠都活的好好的。绿纱窗、篆炉香、琼珠帘、绣衾罗,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只是秋月白看不到。
儿时常来此小住,江夫人跟阮灵奚的娘是闺中金兰,俩孩子自是亲近。自秋月白记事起,就在跟绵绵光着屁股蛋子上房揭瓦。后来少年初长成,三月细雨,杏花堆雪,他在花下练剑,阮灵奚坐在树上背《大医精诚》。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当然后来阮灵奚行医风格随心且奇诡,大医精诚八成是背到狗肚子里了。
年少无忧,却成过眼云烟。
秋月白醒来已是三天后,药香清苦萦绕满室,他只觉浑身脱力,真如被抽走骨头一样绵软,翻身的力气也无。这对习武之人来说实在不是妙事,下意识的撑着起身,腕上酸痛,起了一半便脑子一沉朝后倒去。
倒也没有摔在床上,有人稳稳扶住了他。阮灵奚一缕发丝垂落秋月白是额前,扰得他眉心发痒。
“我梦见我们小时候。”秋月白开口,嗓子微哑。
阮灵奚松了口气,扶他坐稳,先是倒了杯温茶给他灌下去几口,这才端了小炉上温着的粥吹凉喂他。
“我的哥,你还有心思做梦,你晓得自己睡了几天?”阮灵奚把粥硬塞进秋月白嘴里,这两三天他也没敢合眼,生怕自己打个盹的功夫挚友就去找孟婆喝汤了。
秋月白从躺下就开始高烧不退,口中胡言乱语,阮灵奚不切脉还好,一探到他脉象倒是连药都不敢乱用了,温熬了几天才算是挺过这阵。
秋月白十分配合的把粥咽下去,翻了个身,长叹一声,终于有点活过来的感觉了。
“守着你这个神医还能睡死我不成?”
阮灵奚苦笑,道:“倘若我真能救你就好了……前几年我就想,如果当初把你娶回洛春山是不是就没那么多事了?”
“噗。”秋月白一口粥呛了个死去活来。
阮灵奚掰着手指头筹谋道:“现在也不是不可以,反正这些年我也玩够了,娶你回来搭个伙,凑活着把下半辈子过了,指不定还能添个一儿半女给咱俩养老送终。”
秋月白拿脚踹他:“给爷滚蛋。”
俩人闹腾一阵子,秋月白被阮灵奚按回床上,被子一卷,压老实了。
“说吧,这几年藏哪去了,你倒是走的干净,平白赚了我们小绿腰多少眼泪?”阮灵奚没脸说自己难受的昏天黑地那些年,只拉了娇俏可爱的小侍女来遮掩着质问。
秋月白拍了拍阮灵奚手臂,示意他松松手,喘不上气了。
“这话可长了。”
阮灵奚捏住秋月白下巴端详半晌,叹道:“真好看,你这是去哪脱胎换骨了?”
秋月白拍开他爪子,想了想道:“近九年前江行之带人围剿断天门,我重伤不敌自行跳了白槐崖,那时候丹田枯竭,全身武脉几乎全断……”
但是武者的本能还在,坠崖的刹那他将手中的长剑c-h-a入山壁阻了几回,最后落入崖下深潭,捡回一条命。他少年时x_ing情乖张不羁,于武学上颇有天赋,族里长老都称他是百年难寻的上等习武资质。后来偏自己作死剑走偏锋要另辟蹊径,结果出了岔子险些丢了小命,要不是阮灵奚他爹正巧做客江家,他怕是坟头Cao都三尺高了。虽然勉强捞了条小命回来,但是经脉阻隔此生武学难臻化境,且一张脸算是彻底毁了。
正所谓不破不立,白槐崖下九死一生,废了全身武功却奇迹般脱胎换骨,那股经年缠绕经脉的邪流随之毁灭,得到的是真正的新生。
“一切都是重头开始的,这些年隐于山野也是重修武学。年少时总觉得江家的剑法太过死板,如今想来实在狂妄,这几年静下心来才真正看到山河所在。”
阮灵奚只从寥寥数语里体会到那生死间的凶险,他伸手拨开秋月白脸侧乱发。秋月白不躲不避,任由他的指尖抚过耳后,耳后柔软雪白,一点痕迹都没有。阮灵奚犹豫道:“阿昕……”
秋月白知道他要问什么,按下了他的手,道:“嗯,生下来了,也没了。”
阮灵奚呼吸一滞,没再说话。
天地分y-in阳,玄化初辟,洪炉耀奇,铄劲成雄,熔柔制雌。除此之外,另有“垂珠儿”。“垂珠儿”本与男儿一般无二,但耳后生一红痣,犹如血珠,摇摇欲坠,故称垂珠。腹有胞宫,亦可孕子。若初次成孕娩子,红痣消退,就叫人瞧不出了。
“垂珠儿”罕见,但往往生的颜色无双,便叫贵人有心私藏。若是生在爱慕富贵的人家里,这样的孩子八成就卖给高门做禁脔去了,贵人多好雏儿,向来是靠耳后红痣来辨认垂珠儿是否还是个完璧少年。
江昕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垂珠,但他家世显赫不必琢磨这些弯弯道道的,自幼习武又没有垂珠儿的娇柔,便也跟其他少年无异了。
阮灵奚知道江昕有过一个孩子,因为那孕脉就是他给诊的。
秋月白舔了舔干裂的下唇,苦笑两声:“那时候天天巴不得胎死腹中,总想着没了才干净……”
“你……”阮灵奚喉头发涩,到底还是忍不住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秋月白抿了抿毫无血色的薄唇,轻叹一声。
花开深楼台,最是春好处,那时的江昕不过十六七的年纪,与师兄结作侠侣。一年后,阮灵奚途径乌陵约见好友……
玉白指尖搭了脉,不过几息间阮灵奚已经瞪大了眼。
江昕正病恹恹的趴在桌子上,乌黑的长发松松扎起,露出一段白皙的颈子。正赶上暑热天气,他便显得更是不耐,银色面具下眉头细细绞在一起,拿一双星子般透亮的眸子瞪阮灵奚。
“做什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江昕拿手朝自己额头扇了扇,贪一点凉气。
阮灵奚松开江昕的腕子,慢吞吞道:“疲累乏力,嗜睡厌食,你可跟行之师兄说过?”
江昕手上一顿,撑住脑袋道:“我爹走后……江家大小事都是他一人cao心,整天里忙得脚不沾地,左右不过是天热的人难受,怕是暑气浸了身,又没什么大毛病,跟他说这些罗里吧嗦的事干什么。”
阮灵奚气的手指头戳他脑门:“你怕不是个傻子吧,自己肚子里多了团活物,都不晓得?”
江昕正要拍开直往自己脑袋上戳的爪子,闻言登时愣住,难得应了阮灵奚的话,活像个傻子。
“什么玩意儿?”
阮灵奚哼了声,翻了个白眼给他,言简意赅的总结道:“他娘的,都快四个月了,眼瞅着要显。”
江昕倒抽一口气,后退两步抬手捂住自己小腹,接着衣袖一拂,小楼绿窗大开,整个人已如归雁投林,转眼瞧不见了。
“哪去?”阮灵奚趴窗边喊他。
远远传来一句“跟师兄说——”
江昕没想过自己会有子,垂珠天生体弱虽能孕子却比女子孕子艰难许多,多半要娇养出的垂珠才方便结胎。像他这种自幼习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体质本觉得怕是没有结胎的可能了,偏是有了,既惊又喜。
心里有些紧张,一时间没了主意,只想赶紧见到师兄同他说,他们有孩子了。
阮灵奚不明白,这一别怎么就成了后来那模样,江昕成了残杀同门,勾结魔教的恶人。
……
药香淡淡,熏染了阮灵奚眉眼,秋月白倚在床边,指尖勾住一缕帘穗,道:“林慕师弟是我杀的。”
阮灵奚没吭,他不相信江昕走火入魔杀害同门之说。
秋月白平静道:“那天回去,我看见江行之和林慕师弟房中偷欢。”
阮灵奚被呛了一下,他是见过林慕的,娇生惯养的小公子,模样生的也漂亮,只是脾气骄纵了些,打小就跟他们玩不到一处去。他倒是没想到俩人竟能搅在一起,依江昕那时的狗脾气,绝对要一剑抹了这俩人。
“杀害同门是真,走火入魔也是真。你知道我十二岁那年练功出了岔子,虽被勉强压制住了,但也埋下随时发疯的隐患。江行之诱了林慕师弟,他知道我在门外,故意拿话激我。我何曾能忍得了,便当真疯了。”
后来的事情秋月白自己也记不太清楚了,林慕师弟脖子上殷红一线,喷涌而出的血溅了他满身。林慕临死也没有想到,前一刻还同他缠绵的男人竟会拿他挡剑。缠斗声引来了师兄弟们,很多人亲眼看见江昕杀人,江行之不同他动手,只是边躲边唤他名字,让他冷静。几个回合下来,江行之重伤险些死在江昕剑下,师兄弟们这才真的相信江昕是疯了。
阮灵奚捏着白瓷杯的指尖发青,心道,江行之实在不是个东西。
秋月白又是一声叹息,按了按额角,道:“同门一拥而上,我心知当日杀不了江行之。神志不清下持剑而逃,一路上重伤同门无数,这些也是事实。我年少时玩心重,最受不得约束,虽顶了家主的名头,但真正行家主之权的是江行之。我逃了之后,江行之迅速收拢人心,成了名副其实的乌陵之主。他伪造我与魔教勾结的信函,说我之所以走火入魔是修了魔教心法的缘故,左右我是疯子,什么屎盆子都能往我这里扣,偏还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倒显得痴情。”